张筝儿断了一截小腿。
车祸，一死两伤，她是过错方。
医院里，消毒药水的味道呛鼻不好闻，刚换到单人病房的张筝儿安静躺着，白色被子下隆起扁长的一团，瘦弱的身躯像被屠刀削掉一半。
“我没敢跟离玦说。”
两人到病房外说话，东子日夜不休守了几天，眼圈都泛青了，“也没敢告诉家里的长辈，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找你。”
车祸出事地点是宵夜街，俞珵揉了揉眉心，从昨晚到今早换病房找护工，跑上跑下奔波忙碌，脑袋昏昏涨涨，“大晚上她一个人去那片宵夜街做什么？”
“买夜宵，她每晚都去那儿买吃的，出事那晚警察联系我，说张筝儿出车祸动手术，我就赶紧来了。”
“只联系了你？”
“嗯，她的手机坏了，估计是车祸时摔坏的，警察通过运营商找到我，我才知晓出事。”东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张筝儿最后几通电话都是我，之前她总是无缘无故给我打电话，聊的都是不打紧的事，十几秒就挂了。”
俞珵直觉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异，留了个心眼，正要再问清楚，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出现在走廊。
东子见状吓得拽住俞珵想把人推进病房，却晚了，男人们冲上前合力揪起东子的衣领。
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对准东子腹部猛揍了几拳，又狠狠踢了一脚，“逮你两天了！还不让我抓到你，害死我儿子！我要你们一命偿一命！”
怎么回事！？俞珵急忙拦在东子跟前，厉声喝止，摔倒在地的东子毫无还手之力，后腰撞在墙边的卫生椅，痛得龇牙咧嘴，撑着座椅想站起，最前头一个男人扑上来又往他脸上揍了一拳。
眼见群殴一触即发，俞珵一脚将男人踢开，拉起东子就逃。
“快追，打死那两人！”
两人飞快躲进病房锁门，东子拼命顶着门，俞珵拨通医院内线喊保安，病房外的一群人还在撞门，惹来医护阻止，很快被人赶走了。
“知道我为啥不敢告诉其他人了吧。”东子吃痛捂住嘴角，“车祸那晚要不是有警察在，躺床上的就是我了，我现在是一刻都不敢走开。”
“怎么回事？那老头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死者家属？”
东子往洗手台吐出一口血痰，拧开水龙头边漱口边道，“当然眼熟，本地最有钱的富商，家全出事那天他送来六万块，说是给英雄捐款。张筝儿车祸撞死的那个人，是他小儿子。”
俞珵不知该说什么了。
“警察初步判定是过失，老头不服判决，死活要告，那群人是他的打手，天天来闹，立案了，他们不好对张筝儿做什么，以为我是张筝儿对象，拿我出气揍了我好几回。”
“我不敢说出家全的事，只能认了，生怕这胖子把六万块要回去，现在三姨勇叔没精神开店，有钱好歹多撑一阵子。”
俞珵看着病床上的张筝儿，隐约感觉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他联系徐律，第二天，徐律带着两名助理来了。
事故车被撞得面目全非，警察根据监控分析，初步判定张筝儿因紧张而错分油门刹车，误撞进宵夜档，导致店前用餐的三名受害人被撞飞。其中一人被车子顶推，高速撞到树上，当场死亡，另外两名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伤，因躲避及时并不严重。
“当事人侧方停车明显不熟练。”徐律盯着监控画面，“进进出出停了六七遍。”
“她刚领驾照不到一个月。”俞珵道。
徐律若有所思，“最后一趟方向盘估计往左打死了，导致车子失控直冲向宵夜店。”
说着又翻阅档案，“宵夜摊老板报的警，伤得最重的是车主，至今昏迷不醒，新手开车，领驾照当天提车。”
律师自语着重复档案上的内容，神情并不轻松，“依照目前的证据，事故不足构成蓄意犯罪，死者家属不接受赔偿执意上诉，这个比较棘手，必然是场长仗，而且……”
正说着，病床上的张筝儿动了动。
东子眼尖发现情况，惊呼着按铃喊医生，很快医护人员赶到，几人退出病房等待，好半天医生才离开。
重回病房，张筝儿又睡过去了，俞珵想到刚才医生暗示的‘病人对治疗不积极配合，不能受刺激’。
送律师回酒店，俞珵追问徐律案件后续的可能。
“没有完全隐蔽的证据，当事人男友为救死者而牺牲，这是事实，原告和警方迟早追查到两人的关系。”徐律道，“案件的初步判定，随时能推翻。”
俞珵瞬间明白徐律的意思。
回到医院已是夜深，俞珵请了护工与保镖，东子得空终于能回家歇息，回到病房，张筝儿醒了。
气色比下午好了些，不再像白纸那样苍白，看到俞珵时并不惊讶，无神注视着天花板，丝毫没有半条命踩入鬼门关的恐惧。
俞珵让护工先离开，自己拉过椅子坐下。
“离玦不知道吧？”
她沙哑着声问。
“我没告诉她。”
眼见她松一口气，俞珵道，“即使知道，你也有办法圆过去不是吗？”
张筝儿不否认。
“你不是冲动的人，别拿意外敷衍我，我不是东子，没那么好骗，我要真正的前因后果。”
病房安静下来。
空气冻住了，再柔和的灯光也稀释不了噩梦的冷白，裹挟在鼻尖的消毒药水味非常不好闻，混杂着血腥与死亡的气息，死神的镰刀悬在头顶，空间像扭转过来，仿佛随时倒吊出一具森森尸骨，突然，滴答滴答——
耳边莫名其妙听到水滴声，从生锈的水龙头割下来，不知是水还是血，毛骨悚然。
许久，张筝儿说，“他该死。”
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就该死！
死十万次一百万次一千万次都不足惜不解恨！
张筝儿双眼血红，她只恨车身不够硬，油门踩得不够深！若非那畜生，陈家全不会永远离开！明明都把人从水里救起来了，明明都脱离危险了，偏又一头栽回河里，来来回回好几次，只因神志不清。
神志不清的理由无非几项，开车前喝过什么、吸|食过什么，只要往下查总能翻出蛛丝马迹，可时至今日才明白，原来那些人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查，不敢查！
网上宣扬英雄？
富商送来钱？
假的！全是假的！都是假的！那是打发乞丐堵住悠悠众口的无耻手段！是赤|裸|裸的威胁！是为了把陈家人高高勒起，让他们永远蒙蔽在儿子虚假的光荣中糊涂过一辈子！
陈勇也不无辜，赌钱多年在外欠下二十万赌债，富商抓住其弱点，以帮其还债为诱，半利诱半恐吓，于是，内窝囊外猖狂，二十万，买断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如何不恨，她恨极了！！
更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真相！
记得那天去接庆庆放学，庆庆不知跑哪儿去了，她焦急，到处找不到人，鬼使神差来到附近的临河，撞见庆庆和另一位小朋友拼命往回跑。
庆庆哭过，见到她也不停下脚步，两个小朋友拉着她跑，终于在无人处，把电话手表里的录音放了出来。
受天宫包庇的妖魔鬼怪原形毕露。
那一刻庆庆有多无助，她就有多愤懑，庆庆才九岁，不敢想象小姑娘是如何压抑心底的恐惧与气怒，听着这一句句歹毒恶言。
嚣张自大的始作俑者故意回到临河边，甚至可能不止一次这么做，次数多得让庆庆偶遇上，让庆庆亲眼目睹这种人渣是如何向枉死的亡灵炫耀自己侥幸过关。
“贱命一条，当兵又怎么样，谁查得出来，小爷还不是好好的。”
录音里，清晰听到对方不屑吐痰的声音。
恶毒，讽刺，无法无天。
若非庆庆思念她的家全哥哥，若非无意中听到这丑陋的内情，若非两位小姑娘聪明藏身，只怕真相永远没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庆庆哭着问她，“筝儿姐姐怎么办？我们快告诉警察叔叔吧。”
该如何向天真稚气的小姑娘说明，这不是一个讲理的世界，奢望公义无比可笑，真相再真也能歪曲成假的。
这一次，她教庆庆撒了谎。
不能让三姨知道，可怜的母亲什么也没有了，日复一日靠着儿子是救人英雄的骄傲苦苦支撑，更无法在网上揭穿一切，她容不得陈家全用生命换来的荣誉被玷污……
势单力薄，所有证据被处理得一干二净，可行的办法只剩一个，仅一个，她早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想尽办法小心筹谋，她的智慧与严谨用在这种地方太值当了，告吧，坐牢吧，她不怕死，她什么也不怕，她心甘情愿，一命偿一命才是真正的公平。
最后，她笑得坦然，“不必帮我。”
……
死者家属上诉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俞珵询问徐律案件审判可能出现的结果。
“幸运的话会以‘过失’判，一般是赔钱，三年以下的牢狱跑不了。”
“如果对方硬往蓄意方向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可能不止，要看最终调查结果，不到最后都不好说，我们是被告方，尚且能拖一拖，但手上必须拿到更多有利证据。”
徐律表情并不轻松，“现在更重要的是，尽快查清楚这种地头蛇背后的势力。”
离玦仍在京市，她的课程今天结束，俞教授让她多留几天，趁春假带她一同探访旧友，晚上离玦打来电话，“奇怪，筝儿两天不回我消息了，问东子，那小子吃错药似的冲我发脾气。”
“她手机摔坏了，昨天来问我有没有闲置的手机，我今天才给她寄出去，估计是怕打扰你没跟你说。”俞珵心虚撒谎。
“难怪。”离玦在话筒那头打了个哈欠，“好累啊，应付一群老头阿姨比做实验还累。”
俞珵贪婪地听着她的声音，“那快睡吧，明天不是早起爬山吗？”
听到‘爬山’，离玦嗓调子也垮了，“把俞教授的精力分我一半，我也不至于每天跟抽魂一样。”
俞珵笑了笑。
第二天，俞珵找到庆庆电话手表里的录音。
那并非庆庆的手表，而是庆庆好朋友的，知道这段录音无比重要，把它交给庆庆保管。
俞珵忽然想，或许小时候的离玦和张筝儿，也是这样。
录音夹杂风声，听得不太清楚，看来音频得重新处理，离开前，庆庆怯生生问张筝儿去了哪里。
“筝儿姐姐还好吗？”
庆庆仿佛一夜长大，张筝儿骗她说旅游散心，要很久后才能回来，她自然不信，“我知道筝儿姐姐在为家全哥哥讨公道，我不会添乱的，我只想知道筝儿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心钝痛，俞珵抚摸小姑娘的头安慰，“庆庆别担心，筝儿姐姐很快回来了，她只是去散心而已。”
庆庆不再追问，小姑娘藏不住事，那眼神并非相信了俞珵的话，而是为了不让大人为难，选择沉默。
欺骗的滋味并不好受，俞珵逃避地进了张筝儿的房间，期望能找到更多有利证据。
警察暂未将案件归为刑事案，张筝儿的房间仍保持车祸前的模样，收拾得很干净，床铺也叠得整齐，只有书桌上放着几本摊开的书。
俞珵拿起其中一本，《2018—2024年高考考卷汇总》
顿时愣住，连忙翻开里面的内容，密密麻麻全是笔记和答案注解。
再看旁边的笔记本，也是写满了各类题型的演算详解。
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他发疯般去翻张筝儿的书架，各科目的教科书试卷错题集有序排列，每一本都写满字，他不死心一本本打开一本本翻揭，每一页都是相同的娟秀字体，纸张皱旧，显然翻阅过无数遍。
而那页码旁无比醒目的日期，像噬心锥肉的蚂蚁，一只接一只钻进他的眼。
踩得他眼睛发酸发痛。
两年前。
日期是两年前，找到张筝儿的时候，正是两年前。
满房间的书和笔记被翻乱，俞珵在一片狼藉中发怵，耳边是张筝儿的话：“这个世道，对好人太重，对坏人太轻。”
“靠舆论？风向是会变的，是可以在背后人为操控的，真正的话语权永远不会在无权者手里。靠热度？网友的记忆和关注又能维持多久，网上多少轰动一时的大案错案，到头来还不是轻飘飘放下了？靠法律？哈。”
“假设我一步步维权，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能保证换来对等的惩罚吗？不可能，家全背负的荣誉本身就是一道枷锁，哪怕幸运撬开真相，无异让三姨再次遭受痛苦，我怎么能？那是他妈妈，我怎么舍得？谁稀罕英雄的名号，我只要他回家！”
“命运不允许天真，这是我唯一的路。”
“无所谓了，再坏也无所谓了。”
“我原本打算，他留部队，我重新念书，等我大学毕业，他退伍，一切刚刚好。”
“可他们，连这点活头都不留给我。”
她看着断掉的手指，眼里没有求生的意志。
和两年前找到她的那天不同，两年前，瘦削的女孩苦苦攀着离玦绝望嚎哭，那是最后的呼救。
可如今，她连哭都不哭了。
她不求救，她寻死。
俞珵跪在地上几乎喘不过气来，四肢僵硬全身冰冷。
分明是暖和的春，他却仿佛置身北境无情的寒冬，陈家全在冰封的北境遥遥恳求，“兄弟，拜托你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