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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树下的回声

    夏末的风裹着栀子花残败的甜香,在老巷口那棵百年香樟的枝叶间打了个旋。吴泤雅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帆布包的边角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像她此刻有些纷乱的心绪。刚结束花店晚班的手心里,还捏着一支今天卖剩的白色洋桔梗,花瓣干净得像被山泉水洗过,花茎被她用淡绿色的纸巾仔细包着——这是她雷打不动的小习惯,每天收工后,总要从残花堆里挑一支最顺眼的带走,仿佛这是对枯燥生活的一点温柔补偿。

    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炙烤的余温,却被逐渐涌来的晚风揉碎了些燥热。石板路被白日的阳光晒得发烫,此刻正慢慢散着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传到脚心上。吴泤雅踢着路边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地向前滚去,撞在墙角的青苔上停住了。她耳机里放着一首舒缓的纯音乐,钢琴声潺潺流淌,像一条温柔的小溪,试图抚平她工作一天的疲惫。

    她的名字“吴泤雅”,念起来总有人会迟疑。“泤”是三点水加一个“以”,不像“泅”那般常见,也不如“雅”字来得通俗。小时候,幼儿园老师点名时会皱着眉念错,小学同学好奇地追问这个字的写法,她总是耐心地一笔一划解释:“三点水,然后是‘以’,以后的‘以’。”说得多了,便习惯了带着一点浅浅的、略带无奈的笑意,就像此刻晚风拂过她鬓角碎发时,那抹若有若无的神情。

    街边的小店正飘出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油锅爆香的滋滋声和人们的谈笑声,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但这热闹似乎与吴泤雅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走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在花店打工的日子不算轻松,要打理花材、包扎花束、应对形形色色的顾客,有时遇到难缠的客人,还要耐着性子周旋。但她喜欢花,喜欢那些鲜活的色彩和蓬勃的生命力,这让她觉得,即使生活有些平淡甚至苦涩,也总能找到一点甜。

    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给老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灯光透过香樟树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随着晚风轻轻晃动。吴泤雅走到巷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时,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这棵树在这里生长了不知多少年头,枝繁叶茂,几乎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她喜欢仰头看树叶缝隙间漏下的星光和灯光,明明灭灭,像撒在深蓝色丝绒上的碎钻。

    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继续往巷子里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运动鞋摩擦地面的轻响。紧接着,一个男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请问……你是吴泤雅吗?”

    这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吴泤雅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她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微微一僵。有多久没人这样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了?除了家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朋友,大多数人都会念错,或者需要她反复纠正。她疑惑地转过身,路灯的光有些晃眼,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生,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洗得有些柔软,搭配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包的拉链拉得整整齐齐。他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呼吸还有些微微急促。最让吴泤雅注意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像夏夜的星辰,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丝她读不太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欣喜,又像是难以置信,更像是某种寻觅已久的笃定。

    吴泤雅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张面孔。她有些迟疑地眨了眨眼,将右耳的耳机摘了下来,冰凉的耳塞滑落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我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平淡,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请问你是?”

    男生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承认,愣了一下,眼神里的惊讶更甚。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像是在组织语言。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右手不自觉地伸到脑后,挠了挠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大男孩的青涩。“我叫林亦辰。”他说道,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我可能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啊。”

    说完,他似乎觉得有些尴尬,眼神有些闪躲,匆匆对着吴泤雅点了点头,算是道别,然后就准备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吴泤雅站在原地,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认错人了?可是他刚才叫她名字的时候,那么肯定,那种语气不像是随口猜测。而且,他看她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复杂,绝不是认错人时该有的样子。他手腕上戴着的那根细细的红绳,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银色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叮”响,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心湖。

    她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也许真的是认错人了吧,毕竟这个名字虽然特别,但也不是独一无二。她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份奇怪的感觉甩开,转回头继续往巷子里走。手里的白色洋桔梗被她握得更紧了些,花瓣轻轻蹭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还有淡淡的花香。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离开后,那个叫林亦辰的男生并没有立刻走远。他站在香樟树下,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吴泤雅消失的巷子深处,直到那抹背着发白帆布包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被黑暗彻底吞噬,他才缓缓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根红绳是用很细的红线编织而成的,样式简单,却被他戴得有些发旧了。末端的银色铃铛在路灯下闪着微弱的光,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铃铛,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叮”响。他的眼神深邃,像是藏着无尽的往事和秘密,刚才在吴泤雅面前的腼腆和慌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怀念,有痛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吴泤雅的出租屋在巷子深处的一栋老式居民楼里。楼道里的声控灯有些接触不良,她跺了跺脚,灯闪了几下才亮起来,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芒。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饭菜的余香。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楼梯上的裂缝,一步步往上走。

    回到家门口,她从帆布包里摸出钥匙,打开那扇有些斑驳的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迎接她的是屋内熟悉的、带着些许冷清的空气。这是一个不大的单间,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上面堆着几本书和一个笔记本电脑。墙角是一张单人床,铺着简单的蓝白格子床单。窗台上,一个蓝色的小花瓶里插着前几天带回来的几支勿忘我,已经有些枯萎了。

    她把帆布包放在床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晚风吹了进来,带着巷子深处的气息,也带来了香樟树叶的清香。她把手里的白色洋桔梗插进水有些浑浊的蓝色花瓶里,然后找来剪刀,准备修剪一下花茎。就在她拿起洋桔梗的时候,突然发现花茎上似乎缠着什么东西。

    她凑近了仔细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发现那是一根非常细小的红丝线,颜色很正,像是从什么绳子上脱落下来的。她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根红丝线是什么时候缠上去的?她在花店整理花材的时候,明明没有看到。难道是……刚才在香樟树下,和那个叫林亦辰的男生说话的时候?

    她想起林亦辰手腕上的那根红绳,难道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蹭到的?可她刚才并没有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这根红丝线像一个小小的谜团,让她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她摇摇头,把红丝线解下来,随手放在了窗台上。也许只是个巧合吧。她转身去厨房煮面,忙碌了一天,她只想快点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厨房里的电磁炉“嗡嗡”地响了起来,锅里的水渐渐冒出了细密的气泡。吴泤雅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巷口的香樟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又想起了林亦辰,想起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想起他叫她名字时的语气,想起他手腕上那根系着银铃铛的红绳。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夏末的傍晚,香樟树下,有个模糊的身影,对着她笑,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乱了她的头发。可画面太模糊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她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咕嘟咕嘟——”锅里的水开了,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甩了甩头,把那些纷乱的念头抛开。也许真的是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她把面条下进锅里,看着白色的面条在沸水里翻滚,渐渐变得柔软。屋子里弥漫起面条的香气,让她冰冷的胃感到了一丝暖意。她想起了小时候,爸爸总是在她放学回家后,给她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里面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爸爸总是笑着说:“我们家泤雅,多吃点,长得高高的。”

    爸爸……想到爸爸,吴泤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爸爸已经离开她很多年了,那个总是笑着给她煮面的男人,如今只能在记忆里追寻。她还记得爸爸临终前,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旧照片,照片已经泛黄发脆,上面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男人,笑得一脸灿烂。爸爸当时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收好照片。她后来翻看照片背面,发现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来:“阿澈,等风来。”

    “阿澈”是谁?“等风来”又是什么意思?这些问题困扰了她很多年,却一直没有答案。爸爸去世后,妈妈带着她搬了家,离开了那个充满回忆的老房子,也带走了所有关于爸爸的秘密。

    面条煮好了,她把面条捞出来,放进碗里,浇上一点酱油和香油,撒上一些葱花。简单的一碗素面,却让她感到了一丝慰藉。她端着碗走到窗前,坐在小书桌前,慢慢吃了起来。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老巷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香樟树的影子在窗户上晃动,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吴泤雅吃完了面,把碗放在一边,又看向了窗台上的那支白色洋桔梗。花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洁白,花茎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根红丝线的痕迹。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不知道,这个夏末的傍晚,这个偶然被叫出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已经在她看似平凡的生活里,漾开了第一圈涟漪。她也不知道,那个叫林亦辰的男生,以及他手腕上那根系着银铃铛的红绳,会和她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产生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晚风依旧在窗外吹拂,带着香樟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的回声。吴泤雅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发生。而那藏在晚风里的名字,似乎也即将揭开它神秘的面纱,露出它真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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