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

    这场春雨下在了最是时宜时候,那些不达他听的争论,躲在角落爬行逃离的少女,不可名状的痛苦——

    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间春雨给消磨了,仿佛晴天雨后就再也看不见泥土下留出的足迹半分。

    而那些被半夜起床的下人发现的躲在角门后的饲血奴。

    呈上汇报的时候,他们也被元鸯和孟怀昀给抹除在了这场春雨结束前的最后一刻钟里。

    汩汩鲜血在雨滴落过后变得愈发浑浊,混着秽浊的泥土和人的脚印。

    随龙军的影子掠过,脚印溅下泥泞,只剩下了残留的刀光和倒在水泊里的十来个人尸体。

    尸体也很快处理干净了。

    月黑风高的雨夜,太适合杀人。

    ......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怎么不一回来就找我和你母亲,躲在了这里。”

    婼笙从府中院内的灌木丛里缓慢走出来,看着面前背着手站在她面前的高大男人,身体不住颤抖。

    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爹爹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呜呜呜呜呜他们救了我,我一醒来就莫名其妙在了困兽场地下层!!好不容易跟着他们逃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面前的男人神色被大雨套上了一层模糊的阴影,让人看不真切,只有和着雨滴声一起浑浊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躲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躲在这里。”

    语音顺着耳朵在脑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婼笙一呼一吸气:“我——”

    她透过男人的身影看向他背后,雨水已经冲刷了最后的血水。

    她记得那个位置,是之前扛她过河的男人被一刀砍过胸口倒下的位置。

    这一刻,婼笙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和躯壳被分开,看着“自己”站在原地,一字一句说出——“......我刚回来,一回来就想去找爹爹母亲,然后钱仲启他们就来了......爹爹......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们知道你被贼人掳去困兽场了,你还要留他们吗。”

    “......啊?”

    “不该留婼笙,爹爹今天教你一个道理,”天光从正对面的远方升起,她看见男人背光,影子落在她身上。

    孟怀昀:“昔日楚汉相争,霸王较沛公多出兵力四倍有余,可最后还是输了,最终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这件事告诉我们后人,人不该活成霸王。”

    “......他仁义,光伟。后人都会记得他......”

    “乱世争霸,最不该有的便是仁义。”

    婼笙:“可这件事和千万年前的争霸又有何值得相较!根本就——”

    “心软就会死!”

    反驳的话戛然而止,男人蹲下身平视她,“心软就会死。”

    隔开的身躯灵魂裂成无数片,婼笙一半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男人在说话,一半又在颤抖尖叫着,大喊——撕扯——裂吼——

    天光已然大亮,雨水褪去,天空蔚蓝,将整片大地都照得透亮。

    只留下婼笙站立的这片阴影。

    “回屋里去吧婼笙,今天你也吓着了,爹爹和母亲会帮你从困兽场那里讨个公道的。”

    孟怀昀站起身,后退离开的时候才露出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元鸯。

    她沉默地看着婼笙,华服披盖住她周身,仿佛将这个人给吞没,如此厚重如此沉着,或许所以才一直站在那里,没有上前一步。

    似乎是看见婼笙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缓慢眨眼怔然。

    走近,在靠近她之前就站定,片刻后道:

    “......先回屋里去好好休息,把这身都给换了......以后这种事,母亲不会再让它发生。”

    什么事。

    什么发生。

    婼笙张口想要质问,却只是张口,哑着,啊啊出声许久却一直说不出话来。

    ......

    女人很早就转身离开了。

    *

    “金果——”

    黑。

    一片漆黑。

    “金果——!!!”

    小女孩猛然转身,漆黑浑浊的场域猝然刮起一阵风,将她肩发吹得扬起,吹长,六年的春夏秋冬猛然掠去——

    小女孩变成了少女模样。

    周围变得金光熠熠,四面都是困兽场观众的模糊面容,他们张着牙,露出大笑。

    “你为什么不救我,你明明可以救我的!”

    面前的女人扬着手在地上爬,指甲迈入土里,刮出一层层血痕。

    “你明明可以救我的!!金果!!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已经猜到了我是谁!!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为什么不救我!!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会——不得好死——!!!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你逃不开你高贵的身份!!离不了身边的锦帛玉珍!!所以你才不救我是不是!!!”

    撕裂的嗓音穿透躯壳,将一切都给扯断,气管被扳开,孟婼笙僵住,慌忙摇头,“不......不是,我不是......我不是的。我——!我一直都想去找你,我一直一直都想去找你。”

    “但你没有!你一辈子待在你那公主养母身边!周围是你身份尊贵的好友!来往都没出过云京!你只是说说你根本就不敢!!!”

    “我不是!”

    孟婼笙带着哭腔惊慌着连忙解释,生怕她误会,“叶三!叶仪家三郎,我知道他会死的,他总会死的!我原想着利用他的死逃出云京去找你,但是中间出了差错又有攻略者来了,然后——然后我就换了,我想着就和这个攻略者成亲,他身份特殊他不受这个世界权力控制的,我想着我出去后总会找到你的。”

    恍若是才想起要解释一下这里面的话,她扯起嘴角想要挂上个微笑,抚着头发想要抚顺,走近想要靠近女人,“噢!你知道什么是攻略者吗,他们,他们让我惊慌失措了许多年......”

    话还未说完,面前的女人猛然袭来捏住她肩膀,一缕发掉落露出半张脸,显示出她眉骨间与婼笙相似的眉骨。

    恶狠狠道:“那你为什么不杀他们?!”

    “......什么?”婼笙被面前猝然逼脸的面庞怔了片刻,惊慌失措着:“攻...攻略者吗,我有......”

    “谁问你这个!”女人猛然推倒她,扑通生硬的声音在浑浊的地上沉闷响起——

    “为什么不杀了你养父母!!他们拆散了我们!拆散了我们!把你当头猪羊畜牲使唤,让你当他们亲生儿子的靶子!!你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吗金果!!”

    她目眦欲裂,双手死死捧着婼笙的面颊,将里面掐出褶皱和血痕,“你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吗!金果啊!!”

    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拖沓,仿佛撕裂了尘世空间里的一切,将婼笙的鼓膜神经都给打碎。

    大脑被搅得混乱,血液和骨骼被绕在一起血肉模糊着交缠,眼皮呈现出一个僵硬的状态,牙齿也在跟着打颤。

    于是一些埋藏在心底的话开始不自觉跟着一起倒出来。

    “......我...我自然是恨他们......我!我——”

    这时女人倏地掐着她的脖颈让她转身,画面跟着一转——面前突然出现了元鸯孟怀昀两人。

    声音猛地被不知名物掐住,婼笙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眼眶不住掉落。

    耳旁也贴近唇畔温度,唇畔上干裂的皮刺痒耳朵细碎毛绒,女人说“那就当着他们的面,说恨他们,要杀他们”。

    ......什么?

    “说啊!!!!”

    “我......”

    “说——!!!!”

    面前原本面上没有带着丝毫神情的两人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开始露出了他们常流露在面上的淡漠表情。

    唇角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眉眼却是半分情绪也没有。

    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的模样。

    元鸯戏谑着看着婼笙,用着习以为常的轻轻缓缓的语调,“金果,你不敢。”

    “心软就会死。”旁边的孟怀昀接过话,“我们养你的目的不纯,本身就是世轩的替死鬼,没想到你安安稳稳的用着这个身份活了这么多年。”

    元鸯:“这么多年,世轩不忿,我们想着你也确实该死了。”

    孟怀昀:“所以去死吧,将这个身份还给我们的孩子。”

    “如果你不想死,那应该将我们杀了。”

    “你难道没想过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困兽场吗,你难道不怀疑我们吗,就像六年前我故意将你扔在困兽场一样。”

    “你原本想着要逃出云京去找她,现在她人已经死了,往后的路,你想怎么走呢。”

    “你恨极了我们了吧,现在死的是她,下一个死的就会是你了。”

    元鸯:“金果啊,杀了我们,杀了我们你往后就自由了,不必担惊受怕,不必在睡梦中惊恐自己一醒来就在了困兽场中被动物吃掉。”

    两人一句接着一句,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冷硬,语气却越来越温和,带着若有若无引诱的气息,将婼笙拖入一个昏黑不见天日的沼泽中。

    “......”

    而婼笙却连颤抖都没有了。

    目光盯着虚无处,连丝毫半点的反应都消失得恍若无踪。

    脖颈上的手指猛然收缩又放下,女人哀嚎的哭声在整片空间回荡。

    元鸯孟怀昀眉眼坍塌,身体慢慢消散。

    “心软就会死婼笙,这么多年你还是半分长进也没有。”

    说完这句,身影就再也找不到半分。

    只剩下女人的哀嚎不断回响,又猛然戛然,扯着婼笙的头发,再一次开始了最开始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不救我!!!”

    原本清晰的面目却越来越模糊。

    她眉骨间与婼笙相似的影子被抹去,距离被拉远,只剩下一直还在环绕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影,再也听不见声音。

    ......

    ......

    ......

    “你害死了我们。”

    孟婼笙蹲下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周围金光熠熠的困兽场场景猛然变幻,面前的男人头顶悬着猩红色灯笼。

    “我们救了你,你害死了我们。”

    灯笼一盏一盏亮起,他周围站满了人,似如阴鬼,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孟婼笙,“我们救了你,为什么要害死我们。”

    声音一层接着一层。

    孟婼笙被钉死在了原地,指腹上仿佛有千万根针刺咬。

    “............对不起。”

    “你明明从小到大就没怎么感受过父母之爱,为什么要欺骗自己,为什么欺骗自己到还要将我们带回你家。”

    “所以是你害死了我们。”

    “是你。”

    “是你害死了我们。”

    “你明明知道,他们根本不爱你,为什么。”

    “你故意害死我们的。”

    “你故意害死我们的。”

    “对不起。”

    “你故意害死的我们。”

    “是我害死了你们,对不起。”

    “孟婼笙,你会不得好死的。”

    “我会不得好死,我会不得好死。”

    她点头,眼眶一直潜伏的泪水随着掉落。

    不断重复,笑着闭眼:“我会不得好死。”

    “你死吧。”

    她睁眼,面前人们开始重复这句,“你死吧。”

    “既然不得好死,那你死吧。”

    “以死谢罪。”

    “你就对得起我们了。”

    “我们也不恨你了。”

    “你死吧。”

    “你死——”

    声音猛然戛然而止,场域头上撕裂出一条缝,光从外面照进来——

    “死?”

    光透着影子掉落在孟婼笙面前,面前的人们霎时消散。

    他站定,场景跟着一起模糊变换,风跟着一起猛然袭来卷起裙摆衣袂。

    是夏风。

    树影和着风在空中簌簌飘动,白墙黛瓦下,廊边假山中,花瓣掉了下来。

    京兆府的长廊旮角有一棵才冒芽的梨花树。

    “郡主,你不会真的想着去死了吧?”

    戏谑的语调中含着模糊的压抑,孟婼笙却恍若感受不到。

    ......

    恍若时间倒转。

    热风再次猛烈吹过来,她感受到身上的衣衫和他的衣衫一起飘荡了起来。

    而这一句话跟着风一起迎过她,将她穿刺,仿佛从里到外四肢百骸心脏与血管神经与骨骼都被风吹透了。

    孟婼笙知道,他是这一整片空间里,唯一真正活着的载体。

    她沉重的眼帘颤抖,嘴唇翕合,声音轻之又轻似是怕极了吹散这好不容易钻进来的真实。

    “......段旻?”

    ......

    ......

    ......

    “郡主醒了!!!”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郡主!!”

    “呜呜呜表姐你吓死我了你睡了十六日!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元杳你声音小些!竹逸,你快去告诉正厅的关师兄和我弟他们!”

    耳朵里混乱嘈杂的声音,孟婼笙的感知慢慢从多日来的昏迷中苏醒。

    粥的香味在鼻腔里飘荡,轻柔的风中还有阳光青草的味道。

    一抹温度从手背传过。

    “金果。”

    孟婼笙恍惚睁眼。

    “......南书,别哭,我醒了。”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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