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清晨,村中雾气还未消散。

    少女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如梦境的回音。她站在门口,凝视着这座寂静的山村。晨光从雾气中透出微微亮意,打在脚下的石板上。

    村里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晒着太阳,却无人交谈。孩童低头玩耍,却从未看她一眼。她尝试与他们说话,他们只用一种古旧的礼数向她颔首,仿佛只是梦境中维持场景的工具。

    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对劲。

    昨夜梦中,那面裂开的镜子,那个被呼唤的名字,还有那句低语:“我叫岑舟。”

    那不是真实的梦,而是某种封存太久的记忆,在某一处缝隙中被光照见。她虽未醒来,却已能感到这梦的枷锁正在松动。

    于是,她开始在梦里寻找蛛丝马迹。

    那日傍晚,她顺着村口小路走去。秋叶落满青石板,风拂过枝头,带下一阵红叶,如雨,铺满她裙摆。走着走着,她到了村头一间旧屋。

    那是一处极旧的木屋,院门半掩,房檐塌陷,青瓦上爬满藤蔓。她推门而入,尘土飞起,屋内一寂静,许久无人踏足。

    她迈入屋内,脚步缓慢,每走一步都像踏入某段久远记忆。屋中陈设也很简单,一方木桌,一面残破书架,还有一张断腿旧椅。角落里堆着木箱和布包,她缓缓蹲下,随手拉开一只。

    里面全是破损物件,几张发黄的纸,一枚锈蚀的铜铃,几根断裂的琴弦。

    她怔了怔,继续翻找,在箱底,摸到一块坚硬之物。

    她取出来,吹去尘土,那是一张古琴的断角,雕花精致,上面隐约可见梅花纹路。

    这一瞬,她脑海中掠过无数碎片般的回声:

    ——雪夜琴音。

    ——酒馆红灯。

    ——那人曾说:“这曲赠你,唤作《踏梅归》。”

    她颤抖着指尖抚过那断角,心中隐隐浮现出那夜琴声初响时,她靠在桌前,醉眼朦胧中,他端坐于灯下,一手抚琴,一手执杯。

    他眼中是梅雪如梦,她心里是醉意浮沉。

    她记得那琴角,她曾执着的对他说:“如若有一日那张琴破了,我会取一角将它缝在我的衣边,随我一世,这样就能一直听到你弹的琴了。”

    她曾以为自己忘了。

    可这琴角,悄然唤醒了她心底那段被岁月和被命运掩埋的痕迹。

    她轻声喃喃:“这不是梦中之物……这是,我曾亲手抚摸过的东西。”

    她手握琴角坐回木椅,眼中渐渐泛起雾光。

    如果这村子真是梦,那为何这琴角能重现?若这一切皆虚幻,那为何她心跳得这般真实?

    她望着窗外斜阳,恍惚间,仿佛有人站在院外看她。她起身跑出屋外,院子空空荡荡。

    她望向村头,不远处的白石桥下,一道身影正缓缓离去。

    夕阳的映照下,那背影显得修长,发丝微扬。

    她脱口而出:“岑舟!”

    可那人并未回头,身影一步步融入暮色。

    那一刻,她几乎能确定:

    他就在这里。

    而这个梦,并非凭空虚构。这个小村庄,这块琴角……还有那个她日日夜夜梦见、却再不敢仔细辨认的男子,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紧握琴角,踏上村边的石阶。余晖照在她白衣之上,落下一道浅浅影子。

    琴角在手掌中微凉,那凉意却好似他当年为她抚琴时的余温。

    她忽然想哭。

    不是因为思念太重,只是因为她终于记起,这一梦,不是今夜初生,而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种下的因果。

    琴角断裂,梦境浮沉,而她爱的人,是否也曾在她遗忘之后,一次次走入她的梦里,只为看她一眼?

    她低声喃喃:“若你还在,就告诉我——你是谁。”

    可四下无声,唯有秋风,吹过她手中的断角,抚过她落泪的眼眸。

    远处,岑舟站在树影之后,目光黯淡如墨。

    他望着她,望着她手中那块琴角,低声喃喃:“你终究记起了……可你还记得那首曲子吗?”

    他掌中出现一抹光影,一张若隐若现的古琴在他指间出现。他缓缓拨动琴弦,山村寂静间,一曲《踏梅归》在黄昏中响起。

    少女猛然转身。

    可眼前只有空寂山路,唯有一片秋叶缓缓飘落,落在她手中的断角之上。

    而她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若不醒……我便在梦中等你。”

    她紧紧握住琴角,闭上眼,泪水终溢出眼眶。

    她终于记起,这梦里那人,曾许她一梦不醒。

    可这梦,从未完整。

    晨光破雾,照进屋中,少女醒来掌心紧紧握着那块雕花琴角。

    她轻轻推门。屋外是一条被落叶铺满的小路,晨风带着些冷意,吹乱她鬓边发丝。她本想回到昨日拾到琴角的旧屋,却不知为何,脚步却自然而然地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那是村外的树林深处,一条她从未走过的小路。树木交错,藤蔓垂垂,阳光穿不过茂密枝叶,只在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她缓缓穿行其中,心中某个声音在催促着她前行,像是冥冥中有人等候已久。

    她一路沉默。鸟不鸣,风不响,仿佛时间也屏住呼吸。

    终于,在一处溪流尽头,她停下脚步。

    那是林中最深处,山石错落间,矗立着一面石门。

    门高约丈许,半隐于古树藤萝之间。石门覆满青苔,古意盎然,门上浮雕着一圈圈古老纹路,如水纹荡漾,中央却赫然刻着一个“钰”字。

    少女心头骤紧,几乎失声。

    那字她认得,那是她的名字。或者说至少是她在前尘旧梦中被唤过的名字。

    她不记得是谁唤她“钰”的,但那字形,那一钩一点,却仿佛刺入她骨血。她不知为何,只觉心口泛起剧烈悸动,像是前尘旧梦正从这石门背后,缓缓苏醒。

    她伸出手,欲触那字。

    指尖将近石面时,忽然,一道声音急促传来。

    “不要碰它!”

    是男子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带着惊惶与急切。

    她转身——

    是他。

    白衣如雪,发如墨色,眉目如梦中所见,岑舟立于林中,气息微乱,眸中写满惊惧。

    他走近几步变停住了脚本,仿佛那石门藏着什么他不敢靠近的东西。他声音低哑,带着难掩的慌乱:“你不能过去……不能看那门后之物。”

    少女却未挪动脚步。

    她看着他,眼神冷静如水:“你怕什么?那门后是我什么……你不想让我记起的东西?”

    岑舟一震,喉结微动,片刻却说不出话来。

    她缓缓回头,望着石门那“钰”字,只觉脑中有无数回音在回荡:

    ——“钰,以后我不会烦你了。”

    ——“钰,不可去镜渊,命会乱。”

    ——“钰,若你真想改命,我便为你挡命。”

    是谁说的?是谁曾牵她之手,许她以梦换命,以命抵情?

    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曾在雪夜饮尽梅酿,在灯市与一男子共赏花灯,在琴音之中梦见红衣男子。

    而现在,所有碎裂记忆的源头,似乎就藏在这石门之后。

    她再度上前一步。

    岑舟快步拦住她,语气颤抖:“若你记起,一切便不能回头。”

    少女抬头看他,声音带着奇异的静:“我已走了这么久,怎可能还想回头?”

    他咬牙,眼中浮起痛色:“可我……我便是那不能回头的存在。”

    他抬手抚向那石门,掌心贴上那“钰”字时,一阵轻光骤起——石面泛起涟漪,门内隐隐浮现出一幅画。

    少女怔住。

    门后,是一片雪原。

    风雪漫天,一个身披战甲的男子立于断崖之上,身后旌旗飘扬。他回首之时,眉目竟与岑舟无二。

    可那眼神,却不是她梦中的温柔,也不是如今眼前的忧惧。

    那是冷峻、果决、沾染杀意的目光。

    而他怀中抱着的——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尸身,衣角缝着一块雕花琴角,正是她掌中之物。

    少女猛然退后,胸口剧痛如绞。

    “那不是你……”她喃喃。

    岑舟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也不是。那是我最初的形,也是你命中第一见我时的模样。你叫我‘陆泽’。”

    陆泽。

    那个在她梦中从未说出名字的男人。

    那个在雪夜刺向她胸膛之人。

    “你不是他……”她后退一步,“你只是……借着梦,用他的面容……”

    “我不是他。”岑舟艰难开口,“我只是镜渊残影,因你残念未散,生于镜梦之间。我不是陆泽,也不是人。我只是你梦中那个人的镜像。”

    少女满眼伤痛,琴角在手中几乎落地。

    他却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容如雪后寒枝。

    “可即便不是,我也想守你一梦……哪怕这梦要碎,也要让我再陪你走完。”

    石门发出“轰隆”一声震响,似有某种存在即将苏醒。

    岑舟面色骤白,猛然伸手将她抱离门前,声音凄厉:“走!你不能在这门前停留太久——它会唤起命的回响,会夺你现在的魂!”

    他掌中亮起一枚碎裂玉铃,正是她所挂的琴铃,铃声一响,整个林子剧烈晃动。

    少女挣扎着回望那门——

    门后,仿佛有一双眼,冷静,苍茫,如看穿千年轮回。

    她一口鲜血喷出,眼前彻底黑去。

    昏迷前,她听见岑舟在她耳边低语:

    “我不是他……但我也曾是你命中之人。”

    “若有来生,我愿做一个真正的人,与你同梦一场。”

    世界陷入黑暗。

    唯有那石门,缓缓闭合,门上“钰”字黯淡一瞬,仿佛命运也随之闭上眼。

    少女缓缓睁开眼,天色已近黄昏。

    她仍在那间木屋之中,四周安静得出奇,似乎整个小村落都陷入了某种诡谧沉寂,连风也不再吹动。

    她试图起身,却觉四肢沉重如铅,一夜梦境,仿若一生。

    窗外残阳如血,将屋内染的通红。她抬起手,掌心那块琴角还在,边缘沾着几滴血迹,是她在梦里喷出的那口血。

    她缓缓起身,推开房门。

    外面空无一人。原本的村民、孩童、炊烟,随着醒来的瞬间一起消逝。只余下时间,在黄昏中缓慢流动。

    她走过那条栽满枯槐的巷子,她想起第一次在这儿做梦时,他曾站在屋外窗下,影子投在窗纸上,温柔静立;走过那处水井,她记起他曾为她舀水洗手,目光清澈,仿佛春风吹拂水面。

    她走至村头那座塌了一角的石桥时,发现桥上有一人影。

    那人背对她而立,白衣胜雪,风吹长发,身形与梦中的“他”无二。

    她停住脚步,声音微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唤出一句:

    “你……来了。”

    那人缓缓回身,是岑舟。

    他的眼中藏着一夜风霜,神情却一如她最初见他时那般安静。他轻声道:

    “你终于醒了。”

    她望着他,眼中既有愤怒,又有哀伤,更多的是一种将要沉溺的温柔。

    “你不是他,对吗?”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可你为何不早说?”

    他垂眸,指尖轻握成拳:“因为你梦得太真,我不忍打断。”

    她一步步靠近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因什么才留下,对吗?你知道我梦中之人是谁,却依旧以他之形,以他之音,为我织梦,哄我不醒。”

    岑舟轻声回应:“我知道,我也知这梦一旦醒,你我之间,便再无可能。但我……不忍你如此伤心。若你终须梦醒,那便让我陪你多走一夜,多好?”

    他声音低到尘埃中,怕引起她的恨意,又似怕这仅余的幻影太快凋零。

    她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轻笑,眼中却噙满泪意。

    “你知道吗……梦中你给我煮过粥,教我弹琴,与你看月,那些都不是他会做的事。他太冷、太重、太远。他的爱是山川,是战马,是命。”

    “而你……是我梦中唯一的温柔。”

    岑舟眼神微颤,仿佛心中某个角落被点燃,却又忍痛熄灭。

    她紧握琴角,仿佛抓住最后一丝梦的温度。

    “那么……”她抬头,目光隐忍,“他是谁?”

    岑舟静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你终究会想起,但不是现在。”

    “为何不告诉我?你既非他,为何又替他说梦?你……又是谁?”

    他望着她的眼,终于开口:

    “我是镜渊中一抹灵息,你的残念孕我,你的梦境育我。我没有名字,你唤我什么,我便是什么。”

    “而你梦中的那人,早已不在此世。你心中有他,梦中便有我。我为你塑梦,只因不忍你醒来时独自承受。”

    她的泪终于落下。

    “可我已经醒了。”

    岑舟低低一笑,声音里有碎梦的声音:

    “我知道。所以我也该离开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她鬓角。

    “你梦中的雪夜、红伞、灯船、琴音,皆将回归你心。你会记得他的名字,他的眼睛,你为何要爱他,又为何不得他。”

    “而我……终不能与你一梦到尽头。”

    他说完,身影便在风中渐渐虚化。

    “等等——”她欲伸手,却抓不住。

    他温柔一笑:“我这一世,只为守你这一梦。”

    “若有来生,不做梦里人。”

    话音未落,他的影子已如烟消散。

    她跪坐在桥边,琴角紧握,低声自语:

    “他是谁……你,又是谁?”

    风起,月升,村落寂寂。

    不知何时,村落的残屋间响起一声微弱的琴音,似她初见他时的那一曲,曲调未变,心却已不同。

    那日之后,少女离开了村子,带着那块雕花琴角。

    或许有一日,当她真正记起雪夜那剑的真相,她会回到这村中,在废桥之上,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那时,他是否还会转身?

    无人得知。

    唯有风中琴声未绝,似在低唱:

    “你是谁?我是谁?”

    “梦里不敢问,梦醒终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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