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村中雾气还未消散。
少女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如梦境的回音。她站在门口,凝视着这座寂静的山村。晨光从雾气中透出微微亮意,打在脚下的石板上。
村里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晒着太阳,却无人交谈。孩童低头玩耍,却从未看她一眼。她尝试与他们说话,他们只用一种古旧的礼数向她颔首,仿佛只是梦境中维持场景的工具。
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对劲。
昨夜梦中,那面裂开的镜子,那个被呼唤的名字,还有那句低语:“我叫岑舟。”
那不是真实的梦,而是某种封存太久的记忆,在某一处缝隙中被光照见。她虽未醒来,却已能感到这梦的枷锁正在松动。
于是,她开始在梦里寻找蛛丝马迹。
那日傍晚,她顺着村口小路走去。秋叶落满青石板,风拂过枝头,带下一阵红叶,如雨,铺满她裙摆。走着走着,她到了村头一间旧屋。
那是一处极旧的木屋,院门半掩,房檐塌陷,青瓦上爬满藤蔓。她推门而入,尘土飞起,屋内一寂静,许久无人踏足。
她迈入屋内,脚步缓慢,每走一步都像踏入某段久远记忆。屋中陈设也很简单,一方木桌,一面残破书架,还有一张断腿旧椅。角落里堆着木箱和布包,她缓缓蹲下,随手拉开一只。
里面全是破损物件,几张发黄的纸,一枚锈蚀的铜铃,几根断裂的琴弦。
她怔了怔,继续翻找,在箱底,摸到一块坚硬之物。
她取出来,吹去尘土,那是一张古琴的断角,雕花精致,上面隐约可见梅花纹路。
这一瞬,她脑海中掠过无数碎片般的回声:
——雪夜琴音。
——酒馆红灯。
——那人曾说:“这曲赠你,唤作《踏梅归》。”
她颤抖着指尖抚过那断角,心中隐隐浮现出那夜琴声初响时,她靠在桌前,醉眼朦胧中,他端坐于灯下,一手抚琴,一手执杯。
他眼中是梅雪如梦,她心里是醉意浮沉。
她记得那琴角,她曾执着的对他说:“如若有一日那张琴破了,我会取一角将它缝在我的衣边,随我一世,这样就能一直听到你弹的琴了。”
她曾以为自己忘了。
可这琴角,悄然唤醒了她心底那段被岁月和被命运掩埋的痕迹。
她轻声喃喃:“这不是梦中之物……这是,我曾亲手抚摸过的东西。”
她手握琴角坐回木椅,眼中渐渐泛起雾光。
如果这村子真是梦,那为何这琴角能重现?若这一切皆虚幻,那为何她心跳得这般真实?
她望着窗外斜阳,恍惚间,仿佛有人站在院外看她。她起身跑出屋外,院子空空荡荡。
她望向村头,不远处的白石桥下,一道身影正缓缓离去。
夕阳的映照下,那背影显得修长,发丝微扬。
她脱口而出:“岑舟!”
可那人并未回头,身影一步步融入暮色。
那一刻,她几乎能确定:
他就在这里。
而这个梦,并非凭空虚构。这个小村庄,这块琴角……还有那个她日日夜夜梦见、却再不敢仔细辨认的男子,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紧握琴角,踏上村边的石阶。余晖照在她白衣之上,落下一道浅浅影子。
琴角在手掌中微凉,那凉意却好似他当年为她抚琴时的余温。
她忽然想哭。
不是因为思念太重,只是因为她终于记起,这一梦,不是今夜初生,而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种下的因果。
琴角断裂,梦境浮沉,而她爱的人,是否也曾在她遗忘之后,一次次走入她的梦里,只为看她一眼?
她低声喃喃:“若你还在,就告诉我——你是谁。”
可四下无声,唯有秋风,吹过她手中的断角,抚过她落泪的眼眸。
远处,岑舟站在树影之后,目光黯淡如墨。
他望着她,望着她手中那块琴角,低声喃喃:“你终究记起了……可你还记得那首曲子吗?”
他掌中出现一抹光影,一张若隐若现的古琴在他指间出现。他缓缓拨动琴弦,山村寂静间,一曲《踏梅归》在黄昏中响起。
少女猛然转身。
可眼前只有空寂山路,唯有一片秋叶缓缓飘落,落在她手中的断角之上。
而她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若不醒……我便在梦中等你。”
她紧紧握住琴角,闭上眼,泪水终溢出眼眶。
她终于记起,这梦里那人,曾许她一梦不醒。
可这梦,从未完整。
晨光破雾,照进屋中,少女醒来掌心紧紧握着那块雕花琴角。
她轻轻推门。屋外是一条被落叶铺满的小路,晨风带着些冷意,吹乱她鬓边发丝。她本想回到昨日拾到琴角的旧屋,却不知为何,脚步却自然而然地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那是村外的树林深处,一条她从未走过的小路。树木交错,藤蔓垂垂,阳光穿不过茂密枝叶,只在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她缓缓穿行其中,心中某个声音在催促着她前行,像是冥冥中有人等候已久。
她一路沉默。鸟不鸣,风不响,仿佛时间也屏住呼吸。
终于,在一处溪流尽头,她停下脚步。
那是林中最深处,山石错落间,矗立着一面石门。
门高约丈许,半隐于古树藤萝之间。石门覆满青苔,古意盎然,门上浮雕着一圈圈古老纹路,如水纹荡漾,中央却赫然刻着一个“钰”字。
少女心头骤紧,几乎失声。
那字她认得,那是她的名字。或者说至少是她在前尘旧梦中被唤过的名字。
她不记得是谁唤她“钰”的,但那字形,那一钩一点,却仿佛刺入她骨血。她不知为何,只觉心口泛起剧烈悸动,像是前尘旧梦正从这石门背后,缓缓苏醒。
她伸出手,欲触那字。
指尖将近石面时,忽然,一道声音急促传来。
“不要碰它!”
是男子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带着惊惶与急切。
她转身——
是他。
白衣如雪,发如墨色,眉目如梦中所见,岑舟立于林中,气息微乱,眸中写满惊惧。
他走近几步变停住了脚本,仿佛那石门藏着什么他不敢靠近的东西。他声音低哑,带着难掩的慌乱:“你不能过去……不能看那门后之物。”
少女却未挪动脚步。
她看着他,眼神冷静如水:“你怕什么?那门后是我什么……你不想让我记起的东西?”
岑舟一震,喉结微动,片刻却说不出话来。
她缓缓回头,望着石门那“钰”字,只觉脑中有无数回音在回荡:
——“钰,以后我不会烦你了。”
——“钰,不可去镜渊,命会乱。”
——“钰,若你真想改命,我便为你挡命。”
是谁说的?是谁曾牵她之手,许她以梦换命,以命抵情?
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曾在雪夜饮尽梅酿,在灯市与一男子共赏花灯,在琴音之中梦见红衣男子。
而现在,所有碎裂记忆的源头,似乎就藏在这石门之后。
她再度上前一步。
岑舟快步拦住她,语气颤抖:“若你记起,一切便不能回头。”
少女抬头看他,声音带着奇异的静:“我已走了这么久,怎可能还想回头?”
他咬牙,眼中浮起痛色:“可我……我便是那不能回头的存在。”
他抬手抚向那石门,掌心贴上那“钰”字时,一阵轻光骤起——石面泛起涟漪,门内隐隐浮现出一幅画。
少女怔住。
门后,是一片雪原。
风雪漫天,一个身披战甲的男子立于断崖之上,身后旌旗飘扬。他回首之时,眉目竟与岑舟无二。
可那眼神,却不是她梦中的温柔,也不是如今眼前的忧惧。
那是冷峻、果决、沾染杀意的目光。
而他怀中抱着的——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尸身,衣角缝着一块雕花琴角,正是她掌中之物。
少女猛然退后,胸口剧痛如绞。
“那不是你……”她喃喃。
岑舟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也不是。那是我最初的形,也是你命中第一见我时的模样。你叫我‘陆泽’。”
陆泽。
那个在她梦中从未说出名字的男人。
那个在雪夜刺向她胸膛之人。
“你不是他……”她后退一步,“你只是……借着梦,用他的面容……”
“我不是他。”岑舟艰难开口,“我只是镜渊残影,因你残念未散,生于镜梦之间。我不是陆泽,也不是人。我只是你梦中那个人的镜像。”
少女满眼伤痛,琴角在手中几乎落地。
他却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容如雪后寒枝。
“可即便不是,我也想守你一梦……哪怕这梦要碎,也要让我再陪你走完。”
石门发出“轰隆”一声震响,似有某种存在即将苏醒。
岑舟面色骤白,猛然伸手将她抱离门前,声音凄厉:“走!你不能在这门前停留太久——它会唤起命的回响,会夺你现在的魂!”
他掌中亮起一枚碎裂玉铃,正是她所挂的琴铃,铃声一响,整个林子剧烈晃动。
少女挣扎着回望那门——
门后,仿佛有一双眼,冷静,苍茫,如看穿千年轮回。
她一口鲜血喷出,眼前彻底黑去。
昏迷前,她听见岑舟在她耳边低语:
“我不是他……但我也曾是你命中之人。”
“若有来生,我愿做一个真正的人,与你同梦一场。”
世界陷入黑暗。
唯有那石门,缓缓闭合,门上“钰”字黯淡一瞬,仿佛命运也随之闭上眼。
少女缓缓睁开眼,天色已近黄昏。
她仍在那间木屋之中,四周安静得出奇,似乎整个小村落都陷入了某种诡谧沉寂,连风也不再吹动。
她试图起身,却觉四肢沉重如铅,一夜梦境,仿若一生。
窗外残阳如血,将屋内染的通红。她抬起手,掌心那块琴角还在,边缘沾着几滴血迹,是她在梦里喷出的那口血。
她缓缓起身,推开房门。
外面空无一人。原本的村民、孩童、炊烟,随着醒来的瞬间一起消逝。只余下时间,在黄昏中缓慢流动。
她走过那条栽满枯槐的巷子,她想起第一次在这儿做梦时,他曾站在屋外窗下,影子投在窗纸上,温柔静立;走过那处水井,她记起他曾为她舀水洗手,目光清澈,仿佛春风吹拂水面。
她走至村头那座塌了一角的石桥时,发现桥上有一人影。
那人背对她而立,白衣胜雪,风吹长发,身形与梦中的“他”无二。
她停住脚步,声音微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唤出一句:
“你……来了。”
那人缓缓回身,是岑舟。
他的眼中藏着一夜风霜,神情却一如她最初见他时那般安静。他轻声道:
“你终于醒了。”
她望着他,眼中既有愤怒,又有哀伤,更多的是一种将要沉溺的温柔。
“你不是他,对吗?”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可你为何不早说?”
他垂眸,指尖轻握成拳:“因为你梦得太真,我不忍打断。”
她一步步靠近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因什么才留下,对吗?你知道我梦中之人是谁,却依旧以他之形,以他之音,为我织梦,哄我不醒。”
岑舟轻声回应:“我知道,我也知这梦一旦醒,你我之间,便再无可能。但我……不忍你如此伤心。若你终须梦醒,那便让我陪你多走一夜,多好?”
他声音低到尘埃中,怕引起她的恨意,又似怕这仅余的幻影太快凋零。
她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轻笑,眼中却噙满泪意。
“你知道吗……梦中你给我煮过粥,教我弹琴,与你看月,那些都不是他会做的事。他太冷、太重、太远。他的爱是山川,是战马,是命。”
“而你……是我梦中唯一的温柔。”
岑舟眼神微颤,仿佛心中某个角落被点燃,却又忍痛熄灭。
她紧握琴角,仿佛抓住最后一丝梦的温度。
“那么……”她抬头,目光隐忍,“他是谁?”
岑舟静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你终究会想起,但不是现在。”
“为何不告诉我?你既非他,为何又替他说梦?你……又是谁?”
他望着她的眼,终于开口:
“我是镜渊中一抹灵息,你的残念孕我,你的梦境育我。我没有名字,你唤我什么,我便是什么。”
“而你梦中的那人,早已不在此世。你心中有他,梦中便有我。我为你塑梦,只因不忍你醒来时独自承受。”
她的泪终于落下。
“可我已经醒了。”
岑舟低低一笑,声音里有碎梦的声音:
“我知道。所以我也该离开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她鬓角。
“你梦中的雪夜、红伞、灯船、琴音,皆将回归你心。你会记得他的名字,他的眼睛,你为何要爱他,又为何不得他。”
“而我……终不能与你一梦到尽头。”
他说完,身影便在风中渐渐虚化。
“等等——”她欲伸手,却抓不住。
他温柔一笑:“我这一世,只为守你这一梦。”
“若有来生,不做梦里人。”
话音未落,他的影子已如烟消散。
她跪坐在桥边,琴角紧握,低声自语:
“他是谁……你,又是谁?”
风起,月升,村落寂寂。
不知何时,村落的残屋间响起一声微弱的琴音,似她初见他时的那一曲,曲调未变,心却已不同。
那日之后,少女离开了村子,带着那块雕花琴角。
或许有一日,当她真正记起雪夜那剑的真相,她会回到这村中,在废桥之上,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那时,他是否还会转身?
无人得知。
唯有风中琴声未绝,似在低唱:
“你是谁?我是谁?”
“梦里不敢问,梦醒终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