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刃,削尖了魔教禁地的千年石林。黑云垂天,星隐月寂,夜晚在此地仿若失去了更替的权力。负剑少年夜溟披着仍染血未干的黑袍,眼神带着绝决不后退的凛然。
他来到镜渊。
那是魔教最深的禁地,自开教起便无人敢涉足。传言镜渊下封着“镜阙原灵”之息——它能回溯命数、逆改天道,也能将世间万物拖入永寂无光之地。
夜溟也听闻过这些传言,但他已无路可退。
在他怀中,裹着乌纱的少女身体羸弱,额间有细汗渗出,嘴唇已无朱红。她名唤时苓,是俗世之人,是夜溟此生唯一的软肋。她不该知晓他的身份,不应涉足他的命途,却还是一步步走近。
可她身死的那夜,一缕妖毒入骨,无解无药,三日之内,魂飞魄散。
“不能死。”夜溟低声呢喃,将她轻放在镜渊前的青石之上,自己踏步向前,浑身血气在他的脚步落地时激起千层尘土。镜渊前无路,唯有一块悬空的祭坛石,石面刻有符阵,已被风蚀难辨。
他拔刀割腕。
血珠滴落,落入镜渊。
镜渊乍看犹如死湖,无波无澜,然而血落的瞬间,整个湖面骤然泛起一圈圈诡异的白光,如月影倒悬,又似是某种古老生灵自睡梦中睁眼。
阵法骤亮,赤红色的符光顺着青石蔓延,直至将他牢牢围住。夜溟却不避退,他俯身将鲜血蘸满手掌,按上中央最古老的那一枚符印。
“以命与血,唤渊之灵。”
霎时,天地悸动。
镜渊骤响,一声来自镜渊渊底的声响传来,不是人声,亦非鬼语,却震彻灵魂:
“血可祭,命可换,渊可启……你,准备好了吗?”
夜溟缓缓抬头,额前汗滴滴入眼中却不曾眨眼,“准备好了。”
“你要救谁?”
“她。”
“你愿失何物?”
“我之自由、我之形、我之命。”
静默三息后,镜渊红光暴涨,将他整个人吞噬。夜溟置身轮回断裂之中,天地倒转,血液自他全身筋脉中疯狂流转然后汇入符阵,而他的灵魂也仿佛被撕裂成千万道碎片,强行灌入渊底那枚白色月影之中。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渐缓,灵识消逝的那一刻,有血契之语从渊底升起,宛如天谕:
“血祭一身,逆转一命。渊启之时,月无光,灵醒之刻,天地停。”
话音落下之时,天象忽然尽失。
原本沉睡的少女,于符阵中央猛然睁眼。
她的睫毛微颤,睁开的双眸澄澈如初,仿佛未曾经过生死,却在回神的一瞬察觉到了异样——她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亦不感光线。她缓缓转头,看向一旁,镜渊倒影无光,唯映出一人之形。
夜溟跪伏在符阵之中,伤痕遍体,面容苍白,唇角仍带着释然的笑:“苓儿……”
她怔然,“夜溟……你……”
“你还活着。”他说。
她想伸手去扶他,却发现自己无法触碰到任何实体,就连自身所处的地面,也不是真正的土地,而是如梦镜的水面,冰冷、虚无,随时会崩碎。
“这是哪儿?”
“镜渊。”夜溟答。
“你为何在这里?为何我会醒来?”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抬手为她披上一件从未见过的玄衣。那衣染血未干,透着极深极冷的魔力封印痕迹。
“因为我求了这片天地,求它……换你一命。”
她怔住,眼中逐渐浮出惊惧:“你用了血契?”
夜溟没有否认。他以魔血为引,逆转她的命数,而代价是——月无光,天地三息静止。
就在那一刻,夜空失光。
原本高悬于天的明月,如同被谁夺走,再不见哪怕一丝银辉洒落人间。天地苍茫如墨,时苓望天时,竟觉得呼吸都被这夜空压制。
更诡异的是,周围风止草寂,一切仿佛冻结。
树不摇,水不流,连云也不动。
三息时间,天地凝固。
第四息——风起。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在寂静中变得清晰。她回头,看见夜溟一口鲜血自嘴角涌出,却依旧站在原地微笑,眉间的倔强,像极了她曾在凡尘偶遇的那个少年。
“你傻吗……”她低语,眼中终是含有泪意。
“你不该为了我……”
“我愿意。”
他的声音微颤。
“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代价是——”
“我知道。”他打断她,“从你命断那刻起,我已无路可回。”
符阵缓缓黯淡,天地在缓慢复原,时间之河也开始重新流动。可明月却未曾再现,天仍旧黯淡,世间仿佛永坠黑夜之中。
“夜溟……”她走近他,却在触及他衣角时又止步,眼底痛楚如海潮翻涌。
“你为何要……为何要这样……困我。”
“不是困你。”他轻声道,“是让你活着。”
她的命,到头来换来了不属于她的未来。
而他……也不再只是那个在人群中回首一笑的少年。
血契完成之夜,她活了,却失去了光;他活着,却失去了魂。
镜渊依旧,无风无痕。只是渊底,那道以血铸下的契文,悄然映出银白的光:
“血契初成,镜渊将启。月无光,灵苏始。”
镜渊之夜,永不转明。
那一夜之后,夜空再没了月亮。世人只以为天象异动,然而几日后,昼夜失序,寒气蔓延不散。镜渊周围百里内,草木不生、飞鸟不至,仿佛整个天地被困入一场梦魇。
而梦魇的中心,是那座冰冷的镜渊之畔,两道相依为命、却也彼此困缚的身影。
时苓醒来已多日,身体虽未尽复,但灵识异常清明。她深知自己本应在那夜死去,却在镜渊之中苏醒,命似续而未续,魂似归而未归。
她从未感受过这般异样的“活着”。呼吸是冷的,心跳缓慢,仿佛每一瞬都在虚空之上。她的影子消失了,天地的一切,都已与她断绝了关系。
更令她无法忽视的,是夜溟。
他一如既往守在她身边,沉默寡言,眼眸深沉。他给她熬药、布阵,而她终于发觉,他那身破裂旧袍下,掩着一寸寸崩裂的伤口——那些伤,不是她醒来时留下的,而是后来才一点点浮现。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低声问,在一夜沉寂之后,终于开口。
夜溟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收起掌中布阵留下的沾血的丝线。
时苓不再追问,夜深后,独自走在镜渊边。她将短刃举至心口,平静得出奇。
若我死,便能还你自由。
可当刀尖刺破肌肤之时,一道剧烈的疼痛,竟同时出现于不远处的夜溟身上。他骤然跪倒在地,唇边溢出血迹。她怔住,匆匆收刃回身。
“你……”她难以置信,“为何……”
夜溟用力撑起身体,抬眼看她,那眼中无怒、无怨,只有无奈与倔强。
“你死,我也死。”
“这便是血契之咒。”他苦笑,“你以为,镜渊只换你一条命?”
他走近她,半跪在她面前,声音低如渊底水声:“我既已血祭,便与你共死同生。你若了断,不是还我自由,而是将我一并带走。”
“你不想我死,”他说,“所以你,也不能死。”
那一刻,时苓的眼泪终于落下。不因为痛,而是因为无力。
她恨他的自私,也痛他的深情。更怨自己,明知这命不该再续,心却在一寸寸沦陷。若他只是爱她,那或许还能不顾一切共赴黄泉;可她隐约察觉,这份执念背后,还藏着她无法理解的——秘密。
她想逃,可他以命缚她。她想斩断这份契约,可每一刀,先刺的是他。
而他始终笑着——那种即使满身伤痕,依旧温柔得令她恨不得用尽一生忘却的笑。
“你以为自己还能撑多久?”她语气冷得如霜,“血契反噬之力,我不信你不知。”
夜溟沉默良久,终道:
“没多久了。”
“契成之后,镜渊已将我之血肉魂魄视为献祭之主,我,正在被镜渊同化。”
“你可知——”他抬头看她,“我的影子,也快消失了。”
她这才注意到,月下无光,而他的脚边,竟也只余一道淡淡虚影,若有若无。
“你为何不早说?”她怒极,泪如雨下,“你为何要困我?你救我,是为了爱我,还是为了将我困住?”
夜溟却忽然笑了,唇角弯得温柔。
“若我说,是为了你活着。”
“我早已死过一次。”她低语。
“可我……却不能再看你死第二次。”
他伸出手,轻轻为她擦去泪痕。他的手微凉,宛若冰雪化成,随时会在她眼前消散。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是不想让你消失。”
“哪怕你永远不再爱我。”
他站起身,转身离开。步伐显得有些踉跄,却依旧坚定。他的背影执拗,那一瞬,时苓觉得,他不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魔教少年,而是一座随时崩塌的孤山,倾尽所有,只为护她一夜安眠。
夜溟站在镜渊中心,手指翻飞,符文再启。他以残魂重设封印,以灵力灌注阵法,用自身压制镜渊原灵苏醒的意志。每一次封印,都令他的身形更淡几分,魂魄更虚几分。
时苓坐在镜渊之畔,看着他的身影如被风吹散的烟尘,一点一点失去实体。
她想冲过去,却被结界挡住。夜溟已不再允许她靠近。
他在守护她,也在将自己逐渐推向深渊。
镜渊边,她低声呢喃:
“若你死,我亦不愿独活。”
而风未应,月无光,天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