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练习册第7页被江弈钧的钢笔戳出了毛边，蓝黑墨水在"自由落体运动"例题旁洇成颗歪草莓，糖渍黏在纸角——那是今早他偷塞给她的阿尔卑斯糖，包装袋漏了缝，糖浆渗进纸页纹理。林扼佳瞥见时，突然想起三年级他把糖纸泡在搪瓷杯里，水面漂着细碎的红，他说"攒够一百张能折成星星，晚上会发光"。那时她偷偷数过，他课桌肚里的玻璃罐还差七张就满了，直到转学那天，罐子还在窗台上落着灰，罐底沉着张泛白的糖纸，边角印着她咬出的齿痕。

    "辅助线得画虚线。"她的红笔在他卷子上顿了顿，笔尖蹭过他手腕内侧的疤。那道淡粉色的线像条褪色的草莓梗，蜿蜒至腕骨凹陷处。那年他在操场摔进碎石堆，膝盖渗出的血把校服裤染成深紫，她撕了半张糖纸按在伤口上，糖纸上的草莓图案被血浸得模糊，卫生老师举着碘伏瓶骂"糖纸沾着草屑"，他却咧着嘴笑，露出缺了半颗的乳牙："草莓味能把细菌甜死。"后来她才知道，他回家被他妈用棉签擦伤口时，疼得把搪瓷杯打翻在瓷砖上，叮当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江弈钧突然把笔尖划到她草稿纸，"F=ma"尾巴多了个墨点："你看，F=mb——m是我的体重，b是林扼佳。"他用钢笔尾端敲了敲字母，指节蹭到她画满抛物线的纸边，那里还留着上周月考时她咬出的齿痕。"上周你讲题时，笔帽在桌上敲出的节奏，跟单摆周期一样。"窗外香樟树摇落枯叶，有片正好卡在他发缝里，他伸手去摘时，袖口露出道新蹭的蓝墨水印——和她钢笔漏墨的颜色一模一样。林扼佳想起转学那天，她攥着第37张糖纸在教室外等，值日生说江弈钧早走了，走廊地砖缝里嵌着半张糖纸，边角卷着像被咬过，背面用铅笔写着"别走"，被千百次踩踏后只剩模糊的笔压痕迹。

    "江弈钧，上来解这道题！"物理老师的粉笔头砸在他桌角，碎成三瓣滚到林扼佳脚边，其中一瓣擦过她白球鞋的鞋带。他起身时故意撞翻她的钢笔，蓝墨水在练习册上漫出条歪路，像极了那年冬天她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最后一个脚印里还冻着半块融化的草莓糖。黑板上的斜抛运动题下面，他用粉笔描了个篮球场，三分线外画了个仰头的小人，手里飘着张糖纸——糖纸角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早餐粥渍，是今早他啃包子时，油星溅到了粉笔盒里。

    "老师，这题该用草莓糖纸做实验。"他转过身时，粉笔灰扑了满脸，睫毛上落了层白，像沾了层薄雪。"抛物线顶点速度是零，但落下来时会砸中——"他突然噤声，冲她比了个口型，唇形是"林扼佳"，却被老师的黑板擦打断。擦子撞上黑板的瞬间，林扼佳低头看见草稿纸边角的小人，正把糖纸折成纸飞机，机翼上用铅笔写着"2013.12.25"，数字"3"缺了个口，像被橡皮蹭过——其实是那年平安夜，他用这支铅笔给她写贺卡时，笔尖断了三次，急得在课桌下偷偷咬笔杆。

    午休时抽屉里的草莓糖让她指尖发黏，糖纸边缘歪扭写着："办公室窗台上有你的笔记本。"跑过走廊时，帆布鞋踏碎满地阳光，林扼佳想起小学追着他要糖纸的午后，也是这样的光影在地面流淌。推开门时，江弈钧正踮脚够窗户，校服后摆撩起，腰侧露出颗暗红色胎记——和她小学课本涂鸦本里，那颗画砸了的草莓一模一样，连叶子的歪扭方向都没差。"老班刚才翻你本子，"他跳下来时，笔记本封皮沾着梧桐叶碎屑，还有半片粘在他睫毛上，"第38页的画像，脖子画得跟长颈鹿似的。"其实那页画的是他三年级时的样子，扎着冲天辫，是她趁他午睡时偷偷画的，被他发现后追着跑过三条街，最后在小卖部买了两颗草莓糖才和解。

    林扼佳翻开本子，空白页上多了行铅笔字："那年在梧桐树下等了一小时，糖纸冻在雪里抠不出来。"纸页上淡淡的水渍晕开铅笔痕，像谁掉过泪，晒干的泪痕在阳光下泛着白。她想起十二岁生日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她在树下等到鼻尖通红，口袋里的第38张糖纸冻成硬片，后来才知道，他躲在教学楼拐角，看着她把糖纸塞进树洞，自己的手指却被铁门把手粘掉层皮。江弈钧突然抓起她的手，在掌心写歪扭公式："F=(me+b)÷t——我和你，除以时间。"他拇指蹭过她手腕内侧，那里有颗淡褐色的痣，他说像颗迷你草莓。"我爸破产那晚，把第38张糖纸塞你书包侧兜，后来才知道你转学了——你书包侧兜的拉链头，是不是总挂着草莓挂件？"她没告诉他，那个挂件是她用第一份零花钱买的，挂了五年，直到链子断了才收进木盒，盒底垫着他小学毕业时送的、印着草莓图案的橡皮擦。

    下午讲圆周运动，他练习册上画满了曲线。椭圆旁边写"你转笔时戳出的洞"，那个洞现在还在她高三课本的第156页，透过洞能看见下一页的波粒二象性图；双曲线下面标"你马尾扫到我胳膊的弧度"，去年运动会她跑八百米，马尾甩到他脸上，留下道红印，他对着镜子照了半宿，第二天跟别人说是打篮球撞的；螺旋线末尾画了颗缺角草莓，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2018.5.7"，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发脾气的日子，因为他把她的草莓糖给了转学生，其实那糖纸底下藏着他没说出口的道歉："我妈说要带我去外地治病，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他碰掉了铅笔盒，滚出颗用糖纸折的草莓——是她昨晚熬夜折的，糖纸边缘还留着牙膏沫，早上急着刷牙忘了擦。江弈钧捡起来时，指尖蹭到牙膏的薄荷味，突然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睫毛上还沾着上午的粉笔灰。放学铃响时，他塞给她一个铁盒，边角刻着"江"和"林"的缩写，里面整整齐齐叠着138张糖纸，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最早的那张是2012.9.1，她第一天当他同桌，糖纸上还留着她写错的拼音字母。

    "攒够一百张就能折星星，"他靠在教室门口，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脚边，像个歪扭的抛物线，"现在够折十三个了。"林扼佳接过铁盒，重量像压着整个童年，盒底沉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是小学毕业时夹进去的。走出校门时，她听见他在身后小声说："其实抛物线落下来时，砸中的是等在下面的人。"风把他的话吹得零散，却刚好落进她耳朵里，像颗含在嘴里的草莓糖，甜味慢慢晕开，混着粉笔灰和香樟叶的气息。

    路过文具店时，江弈钧突然拽住她："喂，学霸，帮我挑支钢笔。"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颜色的钢笔，他却指着最普通的蓝黑色："要这种，跟你当年漏墨的那款一样。"林扼佳看着他弯腰挑选的背影，后颈的碎发被夕阳染成金色，突然想起三年级那个泡糖纸的午后，他说："等攒够星星，我就把它们挂在你窗前，这样晚上你写作业就不会怕黑了。"

    此刻铁盒在她书包里轻轻作响，每一张糖纸都记录着被粉笔灰定格的抛物线——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被风吹散的约定，终于在十年后的今天，沿着抛物线的轨迹，落进了彼此的课桌里。林扼佳摸了摸口袋里的草莓糖，糖纸被体温捂得发软，她忽然明白，原来所有的物理定律里，最精准的不是抛物线方程，而是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有些人总会沿着命运的轨迹，重新撞进你的人生，像一颗带着甜味的草莓糖，在记忆里洇开永不褪色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