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栀佳抱着化学课本撞进高二(1)班时,走廊的蝉鸣正扯着破锣嗓子叫。午后阳光透过玻璃斜切进来,在水泥地上晃出亮斑,她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听见教室里"当啷"一声——江弈钧单腿支在课桌沿系鞋带,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椅背上,后颈露出的皮肤白得像新拆的粉笔,发梢被晒成浅金,像谁不小心把颜料蹭在了画布边缘。衣领处还沾着片没拍掉的香樟叶,叶脉在阳光下透着光,叶尖卷着个小虫子咬出的洞,边缘凝着滴未干的露水。
"学霸盯啥呢?"他忽然回头,鞋带在指尖绕出个歪歪扭扭的结,末端的金属扣刮擦着课桌铁皮,发出"滋啦"声。那颗虎牙随着嘴角扬起才露半拉尖,牙缝里还卡着点午饭的青菜叶——是食堂炒的油麦菜,他总说吃起来像青蛙的舌头。"找座位?"他晃了晃脚,白色板鞋底沾着块嚼过的口香糖,黏着几粒黄沙,其中一粒嵌在鞋底纹路里,像颗迷你鹅卵石。
林栀佳这才发现黑板旁的磁性座位表被擦得发白,唯独第三排中间用粉笔画了两个连在一起的框,她和江弈钧的名字并排躺在里面,旁边歪扭着"同桌"两个字,笔画间还沾着没扫净的粉笔灰,像撒了把碎糖。她皱眉时,眉心挤出个小疙瘩:"谁改的?昨天明明是温源棠坐这儿。"指腹蹭过黑板边框,沾了层薄灰,在阳光下显出细小的颗粒,其中一粒钻进了她的指甲缝。
"老班呗,"江弈钧蹦下桌子,塑料椅面被蹭得"吱呀"一声尖叫,椅腿卡着片去年的银杏叶,边缘已经脆得发黄,轻轻一碰就碎了一角。"今早课间把我拎办公室,说咱俩'正负电荷互相吸引',"他故意拖长语调,指尖在桌面敲出"哒哒"的节奏,阳光从指缝漏下来,在她手背上碎成金箔,"还说让我跟你学学怎么把公式塞进脑子——不过我觉得他是嫌我上课折纸飞机,上周刚用作业纸叠了架F16。"袖口有道蓝墨水渍,晕染成歪扭的小花形状,像是昨天抄林栀佳笔记时,钢笔漏墨蹭上的。
温源棠抱着一摞《世纪金榜》晃进来,发间的栀子绢花随着步子颤悠,绢花边缘的金线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的白色衬布。"我方才在办公室听见老班念叨,"她把书拍在林栀佳桌上,书角撞出闷响,惊飞了趴在封面上的小蛾子——翅膀上沾着点修正液,像落了层霜。"说某位江同学上周物理小测,把'F=ma'写成'F=mb',还狡辩说b是'笨蛋'的缩写,得找个'活体错题本'24小时监控。"她眨眨眼,指甲上翘边的栀子花纹身贴纸扫过林栀佳手背,贴纸角卷起来,黏住了林栀佳袖口的线头。"不过这座位好啊,前排看马戏不用买望远镜,就是得小心唾沫星子飞过来。"
林栀佳没接话,弯腰往抽屉塞书包时,指尖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圆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颗阿尔卑斯草莓糖,粉白相间的糖纸边缘用铅笔歪扭地写着"欢迎新同桌",尾勾上还沾着没蹭干净的橡皮屑,像不小心沾上的雪花。糖纸背面有道浅浅的牙印,像是被谁反复咬过又展平,边角磨出了毛边,其中一个角还缺了一小块,像是被牙齿啃掉的。她猛地抬头看向江弈钧,他正假装研究书包拉链,耳尖却悄悄泛起薄红,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后颈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贴着皮肤,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跳动,像一条条细小的河流。
"喂,"林栀佳把糖推到桌角,指甲蹭过糖纸边缘的毛边,留下道浅痕,指甲缝里的粉笔灰蹭到了糖纸上。"下次别往别人抽屉里塞东西。"
"哦,"江弈钧拖长音调,拿起糖在指尖转了个圈,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揉皱的锡纸。"那学霸是想让我直接放你手心里?"指腹的薄茧擦过糖体,留下道模糊的指纹,他突然凑近,柠檬洗衣液混着阳光皂角的味道裹住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汗水味——是体育课刚打完篮球留下的,咸咸的,像海水。"就像小学那次,你把糖纸贴我伤口上,说能消毒。"
林栀佳的心猛地一跳,指尖触电般缩回。十年前操场摔破的膝盖、被血染红的白色袜子、还有那张被眼泪泡皱的草莓糖纸,突然在脑海里炸开。那时她蹲在地上,把糖纸按在他流血的膝盖上,糖纸上的草莓图案被血浸透,变得模糊不清。"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芦苇,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苦涩。
"当然记得,"江弈钧把糖放回她桌角,指尖划过桌面的划痕,那是往届学生刻的"加油"两个字,其中"加"字的竖钩被刻得很深,像道伤疤。"你当时说草莓味能杀菌,结果我伤口化脓,被我妈骂了三天,说我跟个傻子似的信你的话。"他笑起来,虎牙在阳光下闪了闪,却没说后来他偷偷把那张糖纸洗干净,夹在旧课本里,书页都染上了淡淡的草莓香。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林栀佳刚在笔记本上抄完黑板的公式,身边突然传来"骨碌碌"的滚动声——江弈钧的橡皮第三次滚到她脚边,橡皮上用马克笔画着一只缺了尾巴的三花猫,猫爪子还握着根粉笔,眼睛被涂成了两个草莓,胡须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乱的草,猫脸上还画了副眼镜,跟老班的一模一样。
她弯腰捡起,膝盖撞到课桌抽屉,发出"咚"的闷响,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递过去时故意用指关节敲了敲他的课桌:"江弈钧,你这橡皮是不是装了万向轮?再滚过来我就没收了。"橡皮上还沾着点午饭的番茄酱,印出个模糊的唇印,像是谁不小心亲上去的。
"可能是想找学霸借点聪明基因吧。"他接过橡皮,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温度比午后的阳光还要烫人,带着运动后的汗湿,皮肤上还有细小的沙粒,是刚才打篮球时沾上的。他忽然凑近,林栀佳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粉笔灰,像落了层薄雪,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缩在他褐色的眼珠里。"学霸,这道题..."他指的是黑板上那道关于动量守恒的应用题,图里两个小球碰撞的轨迹被老班用红笔圈了又圈,像两个套在一起的救生圈,其中一个球被偷偷画成了草莓形状,还戴着顶小帽子,帽子上写着"林栀佳"三个字。
林栀佳刚要开口讲解,老班突然转身,黑板擦拍得讲台"砰"一声响,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飘进前排女生的头发里,有几粒落在了她的睫毛上。"江弈钧,上来把这道题的解题过程写清楚!"老班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像小水珠,其中一滴顺着皱纹流下来,消失在衣领里。
教室里响起低低的窃笑。江弈钧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指缝里还卡着粒早饭的芝麻,是早上买的麻团掉的。他在林栀佳的视线死角比了个"三长一短"的手势——那是他们小学时玩的摩斯密码,代表"救命",手势做得飞快,像只受惊的麻雀,指尖都在发抖。她忍不住低下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连忙用笔记本挡住半张脸,却看见笔记本边缘沾着点早上吃的草莓酱,已经干涸成深粉色,像片小花瓣,上面还有蚂蚁爬过的痕迹。
粉笔在黑板上划拉了半天,江弈钧最终在草稿区画了一只举着公式的卡通猫,猫爪子上挂着块写着"F=ma"的小黑板,尾巴卷着颗草莓糖,糖纸上写着"林栀佳收",旁边用艺术字写着:"这题我同桌说...她也得想想。"老班气得直拍讲台,粉笔灰扬起来,呛得前排同学直咳嗽,有个女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鼻涕喷在了前桌的后背上。林栀佳看着黑板,忽然想起小学时他被罚站画黑板报,也是这样歪歪扭扭的画风,只是那时画的是没尾巴的小狗,旁边写着"林栀佳是笨蛋",被她用橡皮涂得模糊不清,现在想起来,小狗的眼睛好像也是两个草莓。
他回到座位时,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笔记本上的钢笔滚落,在纸上划出道蓝痕,像道被拉长的感叹号,墨水渗进纸里,背面也能看见。"谢啦学霸,"他压低声音说,指尖飞快地在她草稿纸边缘画了个笑脸,眼睛是两个歪扭的草莓,嘴巴咧得很大,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像他自己。"晚上请你吃草莓糖,阿尔卑斯最新出的夹心款,里面有果肉的那种,我跑了三家超市才买到。"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了声调,像在应和他的话,一声接一声,吵得人耳朵疼。林栀佳看着草稿纸上的笑脸,又看看桌角那颗被推回去的草莓糖,糖纸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她没注意到江弈钧趁她不注意,把另一颗糖塞进了她的笔袋,糖纸上用铅笔写着:"十年前的糖纸,我还留着,藏在旧钢琴的琴键下面。"
午休时林栀佳趴在桌上睡觉,迷迷糊糊间感觉有股视线落在后颈,像小虫子在爬。她没睁眼,却听见身边传来轻微的翻书声,书页摩擦的声音很轻,像蝴蝶扇动翅膀,接着是"嘶啦"一声撕糖纸的轻响,那声音很熟悉,像小时候撕作业本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又有点迫不及待。
她假装睡着,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她的课本上。过了一会儿,她偷偷睁开眼,看见一本物理课本上放着张折成心形的糖纸,是草莓味的,上面用铅笔写着:"对不起,当年转学没告诉你,我爸破产了,我妈带着我去了外地,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糖纸的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折过又展开,上面还有几个淡淡的指纹,是汗渍留下的。
林栀佳的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想起小学毕业那天,她在梧桐树下等了他一个小时,手里攥着第38张草莓糖纸,直到天快黑了,才看见他妈妈拉着他匆匆走过,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全是泪水,却没敢停下来。
她拿起糖纸,指尖触到上面的铅笔字,字写得很轻,像怕被人看见,又像希望被人发现。她回头看向江弈钧,他正趴在桌上睡觉,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哭,校服袖子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耳朵尖还是红的。
林栀佳把糖纸小心翼翼地夹进物理课本,夹在第38页,那是她昨天做笔记时,不小心画了颗草莓的地方。她看着江弈钧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夏天的蝉鸣好像没那么吵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头发上,把浅金色的发梢染成了红色,像火烧云的颜色。
下午的物理自习课,林栀佳把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推给江弈钧,纸角画着个叉腰的小人,旁边写着:"笨蛋,看好了,再写错就用橡皮砸你脑袋。"江弈钧看着小人笑出声,趁老师不注意,在纸背面画了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花瓣上用极细的字迹写着:"笨蛋同桌的草莓糖,比阿尔卑斯甜三百倍,比十年前的还要甜。"
林栀佳看着那行字,脸上微微发烫,假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窗外的蝉鸣还在叫,但她好像听见了另一种声音,像是糖纸摩擦的声音,又像是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很轻,却很清晰。
放学时,江弈钧在教室门口等她,手里转着篮球,篮球上有道很深的划痕,是上次比赛时摔的。"学霸,一起走?"他笑得很灿烂,虎牙在夕阳下闪着光。
林栀佳点点头,背着书包走到他身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幅画。路过操场时,江弈钧忽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盒,递给她。"给你。"
林栀佳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摞糖纸,全是草莓味的,有新的,有旧的,旧的已经泛黄,却洗得很干净。最上面那张,正是十年前她贴在他伤口上的那张,糖纸上的草莓图案已经模糊不清,却还能看见上面的血渍,像一朵永不凋谢的花。
"我攒了十年,"江弈钧的声音有些沙哑,"本来想攒够一千张就去找你,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
林栀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落在糖纸上,把旧糖纸的血渍晕开,像又开出了一朵花。她抬起头,看着江弈钧,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落了一整个夏天的星光。
"江弈钧,"她说,声音带着哭腔,"以后你的草莓糖,我都帮你攒着。"
江弈钧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触到她的发梢,有些冰凉。"好啊,"他说,"不过作为回报,你得帮我补物理,用钢笔在手心写答案的那种。"
林栀佳破涕为笑,捶了他一下。"笨蛋,谁要帮你补物理。"
"那我就每天往你抽屉里塞草莓糖,直到你答应为止。"江弈钧说着,从铁盒里拿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
草莓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像一股暖流,流进心里。林栀佳看着江弈钧,他也看着她,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很开心,连蝉鸣都好像变成了甜甜的草莓味。
这个夏天,好像因为一颗草莓糖,变得不一样了。阳光很暖,风很轻,香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唱一首关于重逢和甜味的歌。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