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时辰到了。”侍从躬身立于楚长生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楚长生凝视着掌中的令牌,微微颔首,“……只差最后一人。”她轻声自语,指尖缓缓收紧。
一声脆响。
待她再展开手掌时,那枚象征着济世庄庄主身份的令牌已然化作一捧铁灰。
寒风骤起,灰烬随风飘散,竟连半点痕迹都未留下。
楚长生踏入厅内,玄色大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她环视一周,满地狼藉间,各门派弟子或倚柱调息,或忙着包扎伤口,见她进来,人人脸上顿现戒备之色。
楚长生不由得微微一笑:“看来诸位不是很欢迎我。”
只听得火盆中炭火“噼啪”作响。
散去的血腥气仍在众人鼻尖萦绕。
“怎么?”楚长生抬眸环视众人,眼底似笑非笑,“诸位这般盯着在下,莫非是觉得......我与这些魔教余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
她语气平和,如同在闲话家常,“诸位何必如此紧张。”
楚长生缓步踱至厅堂中央,眉梢微挑,“不过死了几个魔教中人,怎么倒像是吓着各位了?”
乾元宫大长老面色一沉,正欲厉声驳斥,就被楚长生打断。
“江湖争来抢去的东西,不过是块废铜烂铁。”楚长生声音冰冷,带着讥讽,“当年为了它,死了多少人?可如今,谁还稀罕?”
她嗤笑一声,那枚锈迹斑斑盟主令被她随手掷出,令牌在地上翻转数圈,最终稳稳停在斋苦身前。
曾经号令江湖,人人敬畏的盟主令,如今同块废铁般躺在地上。
斋苦俯身拾起脚前的盟主令,用衣袖慢慢擦着令牌,“是啊。这块铁疙瘩,要了多少人的性命...?记不得,数不清。”
一滴泪砸在盟主令上。
离斋苦最近的嗔无怔住,斋苦师叔竟哭了?!
他心里直犯嘀咕:“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师叔师叔哭,师兄师兄笑,总不能大家都疯了罢?”
他悄悄抬眼打量楚长生,这位楚庄主的手垂在身侧,连长发也披散着,她指尖微微发青,不知是冻的,还是自己攥得太紧。
目光游移间,又瞥见落泪的斋苦师叔。
嗔无一时恍惚,不知是该震惊“斋苦师叔也会哭”这件事,还是该担忧眼下这局面。
他环顾四周,厅内一片狼藉,西侧坍塌的墙壁正呼呼灌进刺骨寒风。
就在这当口,楚长生已一步步向着斋苦走来,她嗓音穿透风雪,“左敏,你可知,镜苑的阿离大侠究竟是如何死的?”
左敏,这个名字恍若隔世。
可连日变故太多,各派众人在此刻也难免显出几分木然。
直到楚长生冷笑一声:“十年前的剑门掌门,如今倒成了慈悲为怀的和尚?”
斋苦,不。应该是左闵,他左眼皮轻跳,吐出几个字,答道:“楚别。别来无恙。”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剑门八长老踉跄着走到左闵身前,他手中长剑“当啷”落地,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先是涨得通红,继而惨白如纸,他失声叫道:“......左敏!”
这一声叫得撕心裂肺,夹杂痛楚:“你...你竟还活着?!”
“活着?”左敏抬手摘去僧帽,他满头斑驳白发,“八师弟,你当真觉得我这样,还算活着?”
八长老浑身剧震,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他为掌门更衣入殓,指尖触到尸身时总觉得怎么也不对。
那分明不是习武数十载之人该有的。
可当时...可当时为何没有深究?
八长老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是了,那时满目皆是血,满耳皆是哭。谁会去细想,那具尸身,到底是不是真的左敏?
“原来如此。”八长老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死死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问,“当年那具尸体...”
左敏答道:“是替身。”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八长老跪倒在地。他枯瘦如竹的手颤抖着伸向地上的长剑,指尖几次触及剑柄,却似突然失了力气,怎么也握不稳陪伴他半生的剑柄。
“师叔!”
两名剑门弟子慌忙抢上前来。
一个一把扶住八长老身子,另一个则拾起长剑,却不想剑身又一声脱手坠地。
原来这弟子手心全是冷汗,滑得连剑柄都握不住。
周围几个稍微年长的剑门弟子则浑身剧震,眼神凌厉看着左敏。
楚长生冷眼旁观,忽地冷笑一声,声音虽轻,却似寒潭投石,激起满堂回响:“三十年前有个门派,一夜之间满门皆灭,掌门暴毙,大弟子惨死,唯一的小弟子从此失踪。”
厅中众人闻言一震。
这两日来,楚长生第一日就提及此事,在座诸人谁不知她说的是当年镜苑那对师姐妹?
只是不知,这和十年前武林盟主有甚关系?又和左敏有何关系?
“江湖传言,是那小弟子欺师灭祖,犯下这等滔天罪行。”楚长生右手轻按腰间玉带,一道银光如灵蛇出洞。
这软剑薄如蝉翼。
众人这才看清,她腰间那条看似装饰的鎏金玉带,实则是剑鞘。
剑身颤动时发出的嗡鸣,恰似冤魂呜咽。
“十年前,武林盟主高举正义大旗,称魔教余孽卷土重来,欲夺宝藏祸乱江湖。”楚长生剑指左敏眉心,“群雄响应,围剿一名魔头,可谁知,那场讨伐后,盟主反悔答应平分的宝藏去了哪儿?”
剑锋倏地抵住左敏咽喉,楚长生声音淬着毒:“对。盟主说魔教狡猾,宝藏已毁。可那魔头不过是当年镜苑幸存的小弟子,而所谓的宝藏,本就是镜苑之物!”
“三十年前,有人为夺秘籍,弑师嫁祸。十年前,有人为灭口,煽动江湖!今日——”
楚长生声音陡然拔高。
“不如来问问这位得道高僧,这位死了十年的剑门掌门,在三十年前那个血夜,为何你会出现在镜苑的书阁里?”
“左敏,你当年用我师门一百二十六条人命铺路,用江湖同道的血洗剑,现在......可还有话说?”
她手腕轻抖,软剑瞬间缠上左敏脖颈。
八长老不可置信地望向左敏,眼中满是惊骇与困惑,“我剑门已是武林绝学,多少江湖豪杰求一招而不可得!”话到此处,他突然暴喝一声,“你身为掌门,竟还要贪图别派秘籍,做出这等...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周遭年轻弟子们相顾愕然,这几日听的所闻秘辛实在超出她们所能想象,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最靠门边的几个丐帮弟子更是神色惶惑,她们入门最晚,何曾想过江湖中这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竟藏着如此不堪的往事。其中一个胆大的忍不住低声道:“这可比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还要好...”
左敏突然暴起发难!
他僧袍鼓荡如云,一串佛珠激射而出,正打在软剑七寸之处。楚长生只觉虎口一麻,剑势顿时滞了三分。
楚长生眼中的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她恨极了这个男人。
三十年来夜不能寐的刻骨之恨。是眼睁睁看着师父横尸书阁的无能为力,是抱着师姐渐渐冰冷的躯体却止不住她心口涌出的鲜血,更是听着同门手足惨死却救不得一人的滔天之恨。
她目光掠过左敏眉宇间残存的傲气,恨意更甚。
这傲气她太熟悉了,三十年前镜苑论剑时,这个剑压千峰的剑门掌门,就是用这般不可一世的眼神,轻蔑地俯视着她们这些小门小派的弟子。
她恨这个男人叫那逆徒之名,如附骨之疽,追杀了她整整三十载春秋!
“铮!”
软剑突然绷直,直刺左敏心口。这一剑去势太急,竟将左敏的僧袍钉在柱上。
“好一招镜虹贯日。”左敏双掌合十,竟用肉掌硬生生夹住剑锋。内力激荡间,他僧袍碎裂,露出满身狰狞旧伤。
楚长生瞳孔骤缩,他身上的伤痕走向,每一道的走势她都再熟悉不过。
——赫然都是镜苑的独门剑法所致。
刹那间,两人周身气势暴涨,内力在厅中掀起一阵狂风。
左敏的佛门内力夹杂着凌厉剑气,楚长生手中软剑嗡鸣不止,剑身因灌注了毕生功力而泛起青芒。
“退!快退!”
八长老厉声喝道,拽着几个年轻弟子急速后撤,怀若晴拂尘一挥,在身前布下一道气墙,武当终无道长更是直接抓起两个小道童,身形如鹤冲天,破门而出。
“轰——!”
两股骇人内力轰然相撞,整座大厅的梁柱同时迸裂,地面石板如波浪般起伏,继而噼啪爆裂。
“这分明是同归于尽!”赵天恩与同门骇然失色,又一起往后退几步。
那边武当终无道长早带着徒众退到院中,她望着摇晃的屋宇喃喃道:“三十年的恩怨,今日怕是要...”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长叹。
楚长生手中软剑缠上左敏右臂,剑锋过处,一串血珠溅在斑驳的墙壁上,恰似当年镜苑院中的血梅。
“这一剑,是替师姐讨的利息!”她声音嘶哑,剑招却愈发狠辣。软剑时而如鞭横扫,时而似枪直刺,将左敏逼得连连后退。
左敏突然长吼一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右臂鲜血淋漓,左手五指如拈花般结出个剑诀。
正是镜苑失传已久剑诀起手!
楚长生心头剧震,恍惚间又看见镜苑那日的惨景。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左敏的指风已破空而至!
“小心!”
一道白影如惊鸿般掠过,剑光似水,在千钧一发之际截住那道指风。
楚长生震惊地睁大双眼,心中突然涌上一阵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