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青丝如瀑,白衣胜雪,手中剑泛着熟悉的寒光,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三十年来,她原自谓心如止水,早无泪可流,怎料此刻双目竟微微发热。
这世上,除了师姐,还能有谁使出这般剑法?
“...师姐?”楚长生颤声唤道,声音抖得不成调。
这声呼唤,隔了三十载光阴。
眼前人容颜依旧,唯有眼角添了几许风霜。
白衣女子回眸浅笑,笑意还是旧时温婉模样:“阿别,师姐说过要护你周全的。”
楚长生双唇颤抖着,却无论如何也再吐不出半个字。眼前人手腕轻转,正是当年在院中梅林手把手教她练的剑招。
白衣女子已右手软剑画弧,格开左敏突然袭来的两道掌风,熟悉的嗓音带着笑意,“先料理了这个,师姐再与你细说。”
左敏凶光毕露,原本还算慈祥的面容此刻狰狞可怖,哪里还有半点得道高僧的模样,“楚离!你竟没死透!”
他咬牙切齿,笑声中尽是怨毒之意:“当年没要得了你的命,那今日便再让你死一次。今日定要教你师姐妹共赴黄泉,让你们在阴曹地府也好相伴!”
他双掌渐渐泛起青黑之色,大袖一挥,右掌竖如刀锋,左掌曲指成爪,使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功夫。
掌风挟着森冷剑气横扫而来!
楚离瞳孔一缩,猛地将身侧楚长生推开。凌厉剑气擦着她的鬓角掠过,一缕青丝被剑气削断,轻飘飘落在地上。
左敏掌风已至眼前,楚离不及多想,手中软剑化作流光迎上。
剑掌相交,劲气四溢。
“师姐!”楚长生惊呼声未落,二人已化作两道残影缠斗在一处。
她硬生生压下心中慌乱,眸光一凛,身形如燕向后掠开半步。
左敏全身功力尽聚于双掌,如疯虎般向楚离扑去,“今日定要取你性命!”此刻他含怒出手,正是杀心大盛,眼中只余楚离一人,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那原本敏锐的武者直觉,也被滔天杀意所淹没。
全然不觉身后一道人影正在欺近。
就是此刻!
她们二人眸光交汇,刹那间心意相通,同时喝道,“杀!”
楚离手中软剑化作绕指柔,封住左敏的退路,楚长生的软剑则直取中宫。两人剑势一柔一刚,恰似当年的默契无间。
左敏这才惊觉不妙,仓促间想要变招,却已来不及。他暴喝一声,勉强侧身避过要害,却仍被剑气贯穿肩膀。
他面目狰狞,“想不到你们竟还记着这合击之术......”
楚长生剑尖遥指,冷然道:“这一剑,是为师父讨的债。”
左敏难以置信地望着胸前透出的剑尖,喉间发出“嗬嗬”声:“不可能...不可能....本座天罡剑体...你们怎么可能...”
他周身经脉暴起,面色瞬间由青转紫,竟是强行逆转心法,要以毕生修为引爆丹田!
“退开!他要自爆丹田!”楚离急喝,正要携楚长生抽身后退,又见一道身影闪过。
“大师兄,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沙哑的声音响起,这人正是剑门八长老。
他手中长剑精准封住左敏周身大穴,这一手剑法,正是剑门专克本门武功的绝技。
“这一剑,是为镜苑一百二十六口讨的公道。”长剑在左敏体内转了个巧妙的弧度,既废其武功,又不致立即毙命。
左敏狰狞的表情突然凝固,透着一丝惊惶,“八师弟...你!”
剑门八长老眼中燃着压抑的怒火,“你可还记得剑门祖训第一条?剑者,正也。同门不得相残,同道不可相害!”
他声音嘶哑,“你身为掌门,却学那魔教,为夺剑谱屠人满门...可还记得当年在祖师像前立下的誓言?”
左敏想要运功却发觉经脉寸断。他低头看着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忽然发出一阵凄厉惨笑:“哈哈哈...正?邪?成王败寇罢了......”
笑声戛然而止,他身躯轰然倒地,双目圆睁。
八长老默然收剑,俯身为他合上眼帘:“黄泉路上,好好向历代祖师请罪罢。”
指尖触及左敏面容时,不禁微微一顿,这张脸上凝固的神情,依稀还带着当年那个手把手教他剑法的大师兄的影子。
话音落,左敏最后一缕气息也随之断绝。
八长老直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对楚离楚长生拱手道:“剑门管教无方,让二位见笑了。”
他似不愿再待,眉宇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此事既了,老朽也该回宗门复命了。”
说罢,他解下腰间一块白玉递给楚离:“此物权作赔礼,她日二位若至剑门,凭此玉可求一事。”转身抱起左敏的尸身,大步走出厅门。
这道背影竟显出几分佝偻,仿佛老了十岁。
楚离侧眸看了楚长生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方才反应不错。”
楚长生抿唇,低声道:“总不能一直让师姐护着。”
外人面前的楚庄主,此时在师姐面前,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师妹。
残破的大厅内,寒风从各处缝隙呼啸而入。恍惚间,她们还似那年冬日在师门后院练剑。
“怎的叫起小名了?小长生?”楚离揶揄,伸手拂去楚长生肩头落雪,轻声道:“走吧,雪要大了。”
二人踏雪而行,身后残破的山庄突然彻底倾塌,激起雪雾漫天。
而此时山庄前的空地上,各派弟子仍呆立原地。
剑门的年轻弟子张了张嘴,和同门一脸困惑,就连几个莲花寺的小僧,也忘了念诵往生咒。
“这...这就完了?”有人小声问道。
更有人四下张望道:“济世庄里的侍从都去哪了?”
众人这才惊觉,偌大的山庄此时除了她们这些赴会之人,竟不见半个仆役身影。
绝情门五长老忽然弯腰,从拾起地上一块沾血的玉牌,上面刻着“观雪”二字。这是济世庄侍从的腰牌,也是剑门里最隐秘的“观雪”一脉。
“原来如此...”有个剑门弟子道:“这些侍从根本就是我们剑门的人!”
话音未落,远处雪林中传来整齐的剑鞘震动之声。
数十名灰衣人不知何时已立于林间,每人左袖口都绣着几乎不可见的剑门暗纹。为首之人冲八长老抱拳道:“观雪一脉,今日特来见证叛逆伏诛。”
直到此刻,众人才恍然大悟,这场诛恶大会,不过是剑门借楚庄主之手,行清理门户之实。
风雪愈急,各派弟子默然离去。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愠色,却终究无人多言。
嗔无拽了拽明心大师的衣袖:“师父,斋苦师...”恍觉不对,改口道,“他既是剑门掌门,为何还要贪别派的剑谱?”
明心大师只唤一声:“嗔无。”
嗔无脚步微顿,心中仍存疑惑,随众下山时还是忍不住回望。
大雪纷纷扬扬,盖住了一切,也盖住了他的脚印。这场诛恶大会,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最后离开的是许观玉。
她斜倚在山庄残破的门柱旁,齐俊生静立在她身侧。
简明景则已随明心大师回莲花寺,交付破庙男子咽气前塞来的东西。
方才楚离和楚长生离去时的情景还在许观玉眼前浮现。
两行并排的足迹在雪中渐行渐远,最终被新雪温柔掩埋。忽而一阵风掠过耳畔,送来两句话:
“师姐,咱们的梅花酿,还能找回配方么?”
“院中那株老梅还在,总酿得出来的......”
许观玉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手帕,是先前齐俊生呕吐时她拿出的那块。她蹲下身,将帕子覆在半埋雪中的“济世庄”匾额上。
她望着远处雪地出神。身旁的齐俊生轻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许观玉没有回答。
她望着茫茫雪幕,忽然发觉天地之大,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才离开不久的赵天恩踏着积雪折返,她远远盯着许观玉看了一会,突然转身就走。可才走两步,又猛地刹住脚步。
“许观玉!”赵天恩回头,道:“你要不要...”话到嘴边打了个转,“要不要随我去传闻中的鬼市瞧瞧?听说过几日有批西域来的奇珍......”
许观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震得睫毛一颤,良久,她轻声道:“好。”
只这一字,却让赵天恩整个人都跟雀儿似的起来。
她“哈”地笑出声,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跑,未等许观玉反应,赵天恩就已熟稔地揽住她肩膀。
“早该如此!”赵天恩凑在她耳边絮叨,“鬼市新来了个波斯商人,他那儿的葡萄酒听说可难喝,我要去试试有多难喝...”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道:“那波斯商人可是个绝世美人,据说他长得可美了。”
许观玉被她揽得微微踉跄。
却见赵天恩正色:“说真的,那波斯商人手里有张藏宝图呢!”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鹰唳,惊得赵天恩猛地回头,发间木簪都差点滑落。
“哎哟!”她手忙脚乱地去接簪子,却不小心整个人往许观玉身上倒去。
“叮”的一声。
赵天恩的发间木簪在雪地上滚出老远,再寻不到。
三人同时愣住。
赵天恩笑道:“好兆头!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看来这鬼市是非去不可了。”
她忽然转头看向许观玉身旁的齐俊生,“这位...”
许观玉接过话头:“齐俊生。”
“齐道友...”赵天恩上下打量着这个文弱少男,“你身上没半点功夫,鬼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可得跟紧我们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