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道上颠簸前行。
车内,许观玉靠着齐俊生的肩头,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齐俊生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她,他低头看去,许观玉的睫毛在颠簸中微微颤动,眉间冷意也难得淡去几分。
他又怕自己这般被谁看去,迅速垂下眼,收回了视线。
对面,赵天恩早已歪头睡熟。
马车忽地一顿,车轮碾过最后一段路,缓缓停稳。
车夫在外头吆喝一声:“到啦!长安城——”
许观玉倏地睁眼,离齐俊生远了些。
齐俊生肩头一轻,却仍保持原来的姿势,他活动了下发僵的脖颈,抬手撩起车帘。
外面,长安城的城门下商队络绎不绝,喧闹声隔着车帘隐隐传来。
赵天恩被这动静惊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
刚至城门,忽见一对差役横抢拦路,为首的捕快高喝:“奉知府大人令,所有车马一律严查,皆需下车受检。”
城门前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赵天恩跳下马车,顺手扶住个险些被挤倒的老妪。
她问,“婆婆,城里查得这般严,可是出了甚么事?”
那老妪见是个面善的少年郎,左右张望后,压低嗓子对她道:“你有所不知,这两日城里闹了怪事哟。”
赵天恩“哎”了一声:“甚么怪事?”
老妪却闭嘴,不肯再说了。
直到赵天恩凑近,她才贴着耳根说:“城里人哪,都说见着了两个自己!”
她边说,右手手背边甩在左手手心上,摆明对这事不信,但又实在觉得稀奇,声音压得更低。
“听说......”
前头差役厉声喝到:“那边几个!磨蹭什么?轮到你们了!”
老妪被这声吓得一哆嗦,慌忙走开。
马车上的王二忙不迭从怀里掏出路引,双手捧着递过去:“大人明鉴,小的是蓟州‘顺风车行’的,这三位是雇车的客官......”
那差役草草扫了眼路引,冲马车内的许观玉齐俊生二人喊道,“都下来验明正身!”
车帘微动,齐俊生先探出身来,从怀中取出卷绢纸路引。
差役翻开一看,墨迹工整,落款是“蓟州府衙”,显是正经文书。
接着许观玉也递过路引,差役一瞧,竟也是蓟州的,与齐俊生那份一般无二,这两份显是同一批所制。
路引上写二人是兄妹,可差役坐看右看,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少女长得英气,用长安话来说,那就一个俊字,可她面冷,和块玉差不多,看着总跟杀过人似的。
少男就长得稍微扎眼了,身量极高,偏生得一副文弱书生样,瞧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她们眉目间哪有半分兄妹模样?
但若说不是一家,偏生二人又生得极好,如此品貌,寻常人家都养不出一个,遑论两个。
差役犹疑间,忽想起同行三人,还有一人的路引未曾验看,当即道:“还有一位的路引呢?”
赵天恩在马车旁讪讪一笑,她今年方十七,未满受箓之龄,所以也就还没有路引。
差役见她站着不动,眉头登时皱紧,“你的路引呢?”她声音陡然提高,引得周边几个守城兵卒都围了过来。
就在这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位青袍道长将赵天恩拉到身后。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官方大印的路引,对差役稽首道:“这位小道友是贫道观中弟子,这是她的度牒,请过目。”
差役接过一看,确是官府签发,作不得假。
可她还是狐疑地打量赵天恩几眼,又见冒出来的这位道长神色坦然,眉眼间还有些许眼熟。
正迟疑间,差役偏头往后瞧去,这三人马车后方不知何时停了十余名僧道驻足观望。
差役这才想起这些道长是城中清风观的。
又念起知府大人特意嘱咐过,她们出入城门,一律不得阻拦,只得挥手放行。
马车重新转动,缓缓驶入城门。
城内街道熙熙攘攘,马车径直向长安城内的顺风车行去。
这趟从蓟州到长安城的路程,走了两天两夜,算是长途。
长途雇车多是先付三成定金作保,待到地方,再结清尾款。
顺风车行内。
掌柜的在核对账册:“蓟州到长安,计程一百六十里,车资统共四两,客官预付一两二钱定银,现再付二两八钱......”
待付完钱,三人离开车行。
赵天恩被抽了气似的,对许观玉说:“许观玉啊......鬼市是去不了了...”
许观玉问:“为何?”
赵天恩低下头,声若蚊蝇,哀怨道:“你看你身后罢!”
许观玉回头,只见落花观的怀若晴和几位道长在此。
赵天恩极不自然地用手挠挠脸,哈哈笑道,语气也变得格外亲热:“师姐,好师姐......”
怀若晴瞥她一眼,等赵天恩走到自己身后,目光随即转向许观玉:“许少侠也在此。”
许观玉淡淡“嗯”了声:“怀道长怎来长安城?”
怀若晴只道:“长安城知府有事相邀。”
许观玉闻言,就要拉着齐俊生离开,便是赵天恩没法去,她自己也能去。
“许少侠。”怀若晴忽然开口,喊住她,“此事,知府特意嘱咐,若遇江湖能人,可一并相邀,许少侠可愿同往?”
许观玉步子一顿,并不立时答复,侧眸看眼赵天恩,便即移开。
她沉默有时,教人窥不透半点心思,方才淡淡道:“知府衙门,朱门高槛,非我这般闲散之人可涉足。”
“规矩又多,我性子也受不得拘束。只怕一个不慎,反给你们添了麻烦。”
言至此,她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牵动一下,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诮。
也不再看面前怀若晴和赵天恩二人,只略一拱手,姿态随意,却自有一番气度。
“盛情心领,告辞。”
话声未落,她与齐俊生就已融入长街人来人往中,再不可寻。
见她去得如此决绝,怀若晴心下虽觉惋惜,却也知许观玉性情,强求不得,只得微叹一声,对身旁师妹弟道:“罢了。我等既受知府所托,便当尽力而为,这便动身罢。”
她们闻言,纷纷应诺。
怀若晴目光一转,落在身旁的赵天恩身上,见她兀自望着许观玉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似有几分失落。
她心下了然,放缓了声音,语气中多了几分长姐般的慈和与告诫。
“天恩,莫要看了。”她轻轻拍了拍赵天恩的肩头,“你今年方十七,内力根基尚浅,剑法也还未圆熟,江湖险恶,远非你眼前所见这般简单。”
“许少侠修为已方能来去自如,但你如今功夫,若离师门庇护,独自云游,只怕遇凶险时,非但无从自保,反累及同门忧心。”
她见赵天恩抿唇不语,知她年少气盛,未必全听得入耳,便又劝慰道:“待你日后艺成下山,阅历渐深,自有海阔天空任你遨游之时。此刻,且安心随在师姐身边,多看多学,谨慎行事,方是正理。”
赵天恩用细微的声音嘟嘟嚷嚷哼起来,心中想到:先前师姨当年下山独自闯荡江湖时,不也才十七岁么。
怀若晴岂会听不见这动静,她心中莞尔,却板着脸,佯装未曾听清,侧首问道:“你独自在那嘀咕些甚么?可是心中不服?”
赵天恩胡乱点头,口中“嗯嗯嗯”地含糊应着,便旋身快步向前走去,几乎要赶上前面先行一步的几位同门。
走出十来步,察觉到身后的怀若晴并未跟上,心中稍安,却又生出几分气闷,忍不住回头,扬声唤道:“师姐!你倒是快些走啊!知府大人相召,若是去得迟了,岂不显得我派不知礼数?”
那一边,许观玉与齐俊生去得远了。
她二人如寻常旅人,在这州府繁华长街上信步而行,见道旁一所茶楼颇为热闹,上下两层,人声鼎沸。
门口说书人醒木一拍,拖长调子,正说到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只见一道寒光,直奔面门而来!欲知后事如何——”
满堂茶客正听得心神紧绷,被她这陡然一停,吊得抓耳挠腮,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催促之声。
喧闹声中,一直淡然前行的许观玉停下了脚步,她这一停,齐俊生也停了。
二人便一前一后步入楼中。
跑堂的见这二人年纪虽轻,也不敢怠慢,忙引至二楼靠栏杆处一副僻静座头。
此处即可俯视楼下说书场面,又稍远离中心,不易被旁人打扰。
许观玉与齐俊生相对坐下,叫了壶碧螺春,两碟寻常瓜子蜜饯。
那说书人正值壮年,她口齿伶俐,此刻又是醒木一拍,正说到酣处,声音却反压低三分:“......列为看官,今日在下斗胆,说一段传闻中的尘封旧事,关乎天家颜面,亦涉江湖风波。”
“据说京中有位金枝玉叶,年少之时,曾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江湖缘法。”
此言一出,满座茶客顿时屏息凝神,竖起耳朵,连添茶倒水的伙计都放缓手脚。
说书人见吊足胃口,才缓缓道:“传闻那一年,这位殿下凤驾南巡,于湖面烟波之上,偶遇一青年侠客。彼时风浪骤起,画舫危!”
“竟是那侠客凭一身超凡水上轻功,于惊涛骇浪之中,孤身跃上龙舟,力挽狂澜,救下了这位殿下。英雄救美,本是佳话,奈何......”
“奈何云泥有别啊!”
她重重一叹,满是惋惜:“殿下金枝玉叶,偶见江湖郎的豪迈不羁,或觉新奇,或存感念,生出几分情愫,或许有之。
“然则,然则。”
“天家贵胄,婚姻大事,关乎国体,岂能儿戏?”
“那侠客纵然武功好,在皇家看来,终究不过一介布衣莽夫,如何配得上?这段露水情缘,尚未传开,便已被悄然掐灭。”
“那侠客此后更是踪迹全无......唉,究竟是情深缘浅,还是造化弄人?”
说书人叹息道:“只可怜那位殿下,纵有三千殷勤环绕,却再难觅得半分真情滋味了。”
旋即,她神色一凛,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抓起醒木,“啪”地一声重重拍下,声震全场,将沉浸在哀婉气氛中的听众吓了一大跳,也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