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国家地理》
-2015.
越星拿着败诉判决书从法院走出来的时候,星海市正好下起了一阵薄薄的细雨。
她几乎是麻木着撑开自己手中的伞,在她身上向来熨帖的职业装此刻也有些微微皱起。
律所前辈兼校友的张若弛追了出来,不顾绅士礼节地一把拉住越星:“完美的败诉也是一种胜利,是非曲直注定,律师也没有颠倒黑白的能力。”
越星只是摇摇头,牵强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第一个输的案子,胜率已经很ok了。”张若弛故作轻松地安慰道。
“不是第一次。”越星轻声说道。
11年前越星把亲生父亲告上法庭,收到败诉判决书那天,也是一个下雨天。
细雨沥沥,踩着湿漉漉的路面,脚下发出的声音都似乎透着黏腻,一如11年前。
张若弛有心想要缓和气氛,难得俏皮地说道:“是吗?那我猜一定是因为当事人没对你说实话。”
张若弛今天开了车,眼见下雨便带着越星去了法院的停车场。
等越星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后,他打了个响指:“唉,此情此景,更得去吃点好的了。”
越星抿了抿嘴,算是无声地同意。
她把叠好的伞往后座一扔,却意外在后座上看到了一捧新鲜的玫瑰。
够大、也够土。
一向淡定的张若弛脸上随即闪过一丝尴尬:今天看起来好像不是个适合表白的日子。
越星只是愣了一瞬,语气就恢复了波澜无惊:“张律,你别告诉我这是送给我的。”
毕竟如果是和其他女孩约会的话,不该在傍晚下班时分也就是此刻此时载着自己去吃晚餐。
张若弛单手扶着方向盘,缓缓向目的地行进着:“难道不能送给你吗?我听说女孩子收到花心情都会好一些。”
越星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只是嘴角扯出一个近乎于嘲讽的弧度:“那也要看是什么花,玫瑰的话......可能会困扰。”
张若弛的确是有备而来。
毕竟星海市难求一位的顶级餐厅可不是兴致来了就能临时预约上的。
越星随手取下发夹想要从律师的身份中放松出来,任由卷发披散在肩上。
她今天化了一个淡妆,而此刻勾着细挑眼线的眼正在玩味地打量着张若弛。
家世、学历、能力、样貌、身材。
不得不说,眼前的男人样样拿得出手。
即使在星海市,张若弛也是让女孩们趋之若鹜的那一类“优择选项”。
餐厅氛围太好,小提琴音缓缓流淌,张若弛隔桌看着越星,眼神愈发欣赏起来。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她只是穿着一身职业装就足够出挑。
更别说她的果断与从容,她的优雅与敏锐。
张若弛在心底轻轻感叹了一声,男人果然也是慕强的动物啊。
一顿饭吃得张若弛心猿意马,越星却只是在吃完后端起红酒杯轻轻摇了摇,借着昏黄的灯光对张若弛笑笑:“张大律师,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吗?”
张若弛五官生得极好,气质内敛而深沉,工整的衬衫总是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像老牌绅士。
“你刚进律所的时候,我还以为老韩招了个花瓶当吉祥物,后来第一次看你出庭,不卑不亢不疾不徐,我很欣赏,也很喜欢。”张若弛说这话的时候,脸颊边还有一颗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永远都是自信到临危不惧,永远都是得体到云淡风轻。”
惜字如金的张大律师丝毫不吝啬表达对越星的夸赞。
越星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小酒窝,一不小心走了神。
陆怀舸也有一颗小酒窝,只是他从不会这样克制含蓄,他总是会大笑,笑到酒窝与眉眼一起舒展。
有一次自己翘课逃到顶楼被巡查的保安发现,校领导们都以为她要轻生,陆怀舸却眼疾手快地趁人不注意爬上了顶楼向她伸出手。
他看向她的时候笑起来眉眼弯弯,酒窝耀眼,也冒着傻气。
越星想到这,兀自突然笑出了声音。
好一个‘不卑不亢’、好一个‘不疾不徐’,要是陆怀舸听到别人对她是这样的评价,估计又要笑得夸张了。
正在等女孩回应的张若弛被这一声笑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还没搞明白这声笑的意义,就见越星已经提着文件袋打了个礼貌的招呼后施施然离开。
张若弛等越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才回过神来她刚刚说的好像是:你好像不太认识我。
雨刚停。
路面的水还没有来得及蒸发干净,路灯安静的倒映在薄薄的雨水里,湿气还黏腻在空气里不肯走,带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
越星路过地铁站报刊亭的时候,习惯性瞥了一眼杂志区,在看到《国家地理》新封面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是最新的2015.06号刊,越星拿书付钱走人,一气呵成。
在地铁上,越星迫不及待地先打开了目录,企图在摄影师一栏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但这一期没有陆怀舸的参与。
越星租了一间不大的loft套间,比起会贵一些的水电费,她更不喜欢和合租室友打交道。
不算大的客厅沙发旁摆了两大摞《国家地理》杂志,越星到家后,轻车熟路把手上这本放在了其中一摞上。
分类依据很简单,无非是有没有陆怀舸的参与。
雨又适时下了起来。
洗过澡,越星躺在床上后拿起手机,才看到张若弛给自己发了几条信息。
她大概扫了一眼,无非是一些体面且有余地的关心。
越星隔着毛巾揉着还没来得及吹的湿发,突然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长假。
此时此刻,刚输了官司的她不想面对明天的工作,也不想面对又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张若弛。
越星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有了这样的念头,手指也同时划开了通讯录,仅用一通电话就飞速地完成了请假流程。
越星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平时请假的习惯,年假算下来竟攒了不长不短的一星期。
得到同意的批准后,越星惊觉窗外的雨声也变大了起来。
其实越星不太喜欢下雨天。
她讨厌雨水把地面打湿的气味,讨厌不得不一停一顿缓慢行走的感觉,讨厌路边随时被溅起的水花,讨厌裤脚上甩不掉的泥点子,讨厌明明撑着伞可还是会被淋湿。
讨厌混着雨水掺在记忆里的潮湿。
宜城总是漫长梅雨季,中学时代的越星当时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宜城,可她好像忘了星海市也地处南方。
越星第一次这么想要逃离下雨天。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打开了客厅的灯后赤脚坐在了地毯上,在身边厚厚的一摞《国家地理》杂志上用手指轻轻滑动了起来,最终闭眼随便抽出了一本。
“带我去个地方吧。”越星这样默念着,睁开眼翻到了目录,找到了陆怀舸所在的第10页。
草甸深厚,河流浓稠——牧云川
撰稿人:周自珩 摄影师:陆怀舸
照片上,天地间徐徐展开无边无际的绿色画卷上,羊群悠然自得地漫步,夏日的热烈与草原的热情交融,越星伸手在书页上轻轻抚了抚,视线回到‘牧云川’三个大字上。
越星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目的地-牧云川。
旅程安排得太过于突然,3个小时后出发。
不过幸好下雨让她了无睡意,越星简单打包收拾了一下行李后,拿着那本杂志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路途中还不忘定好要入住的民宿。
飞机起飞后,越星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夜航的缘故,机舱安静到几乎所有人都在睡觉,越星打开阅读灯看着手上的杂志,牧云川的照片与旁边那行标注着摄影师的小字仿佛在提醒着越星做了一件多冲动的事情。
越星合上杂志、关上阅读灯,拉下遮光板让世界陷入漆黑后,这才能闭上眼安置一下纷乱的思绪。
凌晨落地,越星租了一辆越野车,正好出了机场就能取车。
开着车在国道上走走停停向目的地驶去,车上放着越星喜欢的歌,空气中传来动物与植物混合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但是越星意外地喜欢这样的感觉。
一夜未睡,越星身体里的细胞却叫嚣着兴奋一路不曾停歇,看着漆黑的天空渐渐变得朦朦胧,直到远方晨光初露,山的轮廓被染红。
一个转弯,越星被撞进视野里的无边无际的绿意震撼。
看到草原,离目的地也就不远了。
越星循着导航开进村庄里的民宿,下车办理好入住后,越星把行李放到房间里,陈设条件谈不上好,但她此刻已无暇顾及,拿着杂志与门卡转头向外走去。
不知在外面走了多久,越星比对着杂志上的视角与画面,找到了陆怀舸当年拍下这张照片时所站的那一小块地方。
越星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此刻的她平静的有些超乎想象。
当处在茫茫天地间的时候,自己也好像停止了思考,只能听见潺潺水声伴着牛羊的叫。
在这份抽离中,一夜未睡的越星恍惚间没站稳,扭伤了脚。
越星无语了片刻,马上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在湿漉漉的草滩上往回走。
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一个哈萨克族老人善意的拉住了胳膊,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连带着比划,让越星明白他是想带自己去他的毡房里休息休息。
几乎是瞬间,越星的脑海里就拉响了警报。
但也几乎是瞬间,越星总觉得这个老人有着说不出来的面熟。
她翻开手上卷起的杂志,牧云川专栏的第二页,赫然也是一个当地少民的肖像照。
越星看看照片,又看看面前的老人。
竟然是同一人。
越星看了看至少要走三公里才能出去的草滩,又看了看自己的脚 ,最终选择了信任——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会是自己能做出来的选择。
哈萨克老爷爷以一种礼貌的距离搀扶着越星回到了自家的毡房,刚一掀开帘子,越星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
“爷爷你去哪儿了,陆哥哥正叫我去找你呢。”说话的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越星还来不及反应,就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熟悉到不敢相认的眼睛里。
两两相向而望,横亘在两人中间十年未见的时光波涛此起彼伏着拍打。
是陆怀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