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盈:“太任性了。”
“我们努力奋斗,不就是为了自己以及后代有任性的资本嘛?”
她隔着桌子沉着脸,没再说话。
男侍过来,见她迟迟未定,建议道:“薄荷三文鱼,罗斯经理?”
谷盈合上菜单,点点头。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吃什么了。
弥尔顿倾身,轻轻滑过她手腕,谷盈脑子空白一片,瞳孔瞬间放大。
“汤森先生是一名颇负盛名的律师,他太太名下好几个慈善机构,社会名望极高。你觉得他们回家后会对他们朋友说什么?菜很好吃?山景很漂亮?这座旅游岛上所有的酒店几乎都是如此,”弥尔顿挪开手,“他们会说今晚的奇遇,唯他们夫妇所有的免单奇遇,会说但丁莱葡萄园的美酒,会说今晚独一无二的罗曼蒂克。有机会,你真的可以看下汤森太太脸上的表情。”
弥尔顿手收了回来,“罗斯经理,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宣传力量。你呢?你在担心什么?”
谷盈:“我只是……”
弥尔顿:“罗斯经理,请相信我。”
谷盈垂下目光,“我做不到。”
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并不会大幅提高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利润,付出的远比得到的还要多。
弥尔顿:“罗斯经理?”
谷盈抬眼。
弥尔顿:“你是不相信我的数据,还是不喜欢我的作风?”
谷盈接到他的目光,里面没有谴责讽刺,只有微妙的好奇心。
她只是不喜欢“变动”,“变动”注定会失去些甚么。而于瀑布酒店,她半辈子的心血都花在这儿了。
“弥尔顿先生,您来到瀑布酒店改掉的不仅仅是酒店的名字,更是我们所有人努力维持的现状。说句不好听的,您到时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是我们呢?要么从头再来,要么收拾一地的烂摊子?”
风卷云残后只会剩下一地破碎。
弥尔顿:“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罗斯经理,我绝不会把你丢进两难的困境里,我保证,你可以试着信我一下。”
谷盈很想不顾一切地相信他。但是信任是一种非常昂贵罕见的东西。
弥尔顿倾身,醇厚的古龙香水味冲破社交距离,横冲直撞的,谷盈觉得鼻尖有点发痒,他抓住她的视线,太妃糖瞳仁中印着女人,“罗斯经理,你最后一次相信别人,是在什么时候?”
在母亲要她帮她逃跑,脱离那个男人桎梏的时候,她相信了;
在温和的警察说会将那个男人绳之以法的时候,她也相信了;
在她收到那个男人即将假释出狱的消息时候,她同样不得不相信。
谷盈扪心自问,她可相信太多人,太多事了,但是次次事事都给她蒙头痛击。
*
执行总裁办公室前,谷盈停住脚步,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敲上门。
“进来。”
谷盈推开门,看见她的新上司正坐在她原来的椅子上,莫名怪异。
“罗斯经理,早上好。”弥尔顿往后挪了几步,“我刚和我妹妹聊完,她的观察力一向都很敏锐,远远高于市场。”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脱口而出才发觉无礼,谷盈抿紧唇。
“因为她刚生育完,有了一对很可爱的双胞胎。”弥尔顿慢慢地挨个看她,“我希望年终处理完所有事,她也一直催我回家过圣诞节。”
谷盈:“您觉得做得完?”
“当然。”弥尔顿十分笃定道。
谷盈站在门口,少见得局促,明明还有六份公邮没回复,办公桌上也还有未签署的文件,但眼下居然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怎么?还有事吗?”弥尔顿扬眉。
她不能贸然外露出不安,只能尽量道:“没,没事,您要有事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弥尔顿:“我在等一位设计师,他是我在科罗拉多斯普林的朋友,眼光独到、审美高级。”
“……”她嘴唇有些发干,“那我呢?我能做些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她脸色泛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愠怒。
但弥尔顿只是朝她笑了笑,“尽量不变。”
桌上总裁内线响起,谷盈识趣地离开。
她关紧办公室门,弥尔顿的工作里好像不需要她了。
工作太舒心了,反而感到一阵恐慌。没有需求就代表可以剔除,谁会留下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呢。就像是一只跌落蜘蛛网的苍蝇,拼命挣扎,不,她不能再那样无能为力了。
谷盈慢慢褪下胳膊上的镯子,思忖,忽的灵光一闪,抓起办公桌抽屉里的钥匙,往大厅跑去。
一双尖细恨天高跟正踩得风生水起,突然撞进一面宽阔坚厚的胸膛,谷盈抬眼,茫然地凝视来人。
弥尔顿:“……”
还有谁能像她一样那么坦然?撞了他,好似全是他的错。
“还好吧?”弥尔顿严肃地看着她,“走路要当回事。”
“没事儿。”她轻轻挣开,抻直了腰。
弥尔顿:“那就好。”
谷盈面色稍霁,“您要做什么?”
“我?”弥尔顿:“在等设计师的回信,好安排时间为他接风洗尘。”
他们一道前行,弥尔顿突然问:“酒店用什么专车?”
“希尔曼小轿车。”谷盈回道。
弥尔顿:“什么级别?”
谷盈:“最高级别。”
“……”弥尔顿无奈地耸耸肩。
两人一齐走进内厅,弥尔顿饶有趣味地睨了她一眼,“罗斯经理,要看我做事?”
“做什么?”谷盈问。
弥尔顿:“换地毯、换灯,总而言之就是一些内饰装修。”
“这样啊。”这个女人显然在思考他的话,“我刚想到有些东西,可能能派上用场。”
忙得不可开交的弥尔顿这时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循循善诱,“什么东西?”
她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善意”地提醒,“您的设计师好像还没回您。”
弥尔顿闻言,眉眼微动,“嗯哼。”
谷盈:“大家都听您的吩咐。”
“也不全是,”弥尔顿眼睛往她看,“总有特殊的。”
谷盈咯咯笑起来,指尖挑动一把钥匙,在他眼前晃啊晃,就像生动的蝶。
弥尔顿掩起浅笑,“哪来的钥匙?”
她素日肃穆的脸庞上慢慢泛起一丝红晕,眸光狡黠又灵动,“阁楼的。本来我想自己去的,既然碰上了,一起?”
弥尔顿:“这酒店还有阁楼?”
“当然。”
如果弥尔顿能在那儿找到合心意的,那她就不用为那个和他私交甚好的设计师的介入,而感到不安。
电梯来到顶层,廊道无光,谷盈带路走到尽头,插进钥匙,转动,门开了。
入目满是贝尔尼尼巴洛克风格的雕刻艺术品,仿佛置身于西班牙阶梯,除此之外,还有繁多描绘细致、用色细腻的油画,颇具文艺复兴风格,让人眼花缭乱,简直就是个如画的国度。
弥尔顿:“……”
锁住这间阁楼的人应该遭到鞭打。
比起管理,他更喜欢创造,真是正和他心!
弥尔顿:“之前怎么没见过?”
谷盈:“我想,因为没价值。”
弥尔顿:“嗯?”
“不用那么看我,我在这儿待了很多年了,我比你更了解瀑布酒店的生态,”谷盈困窘地耸耸肩,“就像无法上场的竞技选手一样,束之高阁、弃如敝履。”
弥尔顿无言以对,闷声走向富有生机活力的绘画艺术品,厚重的笔触之下掩盖着历史的河流。
“我就记得还在这儿。”谷盈说。
弥尔顿循声望去,见她站在一座微型全景雕塑前。
“这是,”弥尔顿定睛细看,“蒙马特高地?”
法国巴黎北部的一座130米高的小山,许多欧洲艺术家的朝圣地。
“很逼真,很丰富。”谷盈说,“也很暖和。”
弥尔顿听着她意动的腔调,终于恍然明白,蒙马特高地现实原是阴暗寒冷,但在这座微型全景雕塑“蒙马特高地”里,无云晴空之下有柏树、喷泉、田野,还有谈情说爱的嬉闹的少年们。
弥尔顿抬眼瞧她,齐整的发髻上落下一缕碎发,柔柔地亲吻脸颊,碎发的主人正巧抬眸,视线交缠。
幻景就在他眼前,弥尔顿不禁喃喃说道:“你既然喜欢这个,何不留下?”
谷盈脸色几变,之前她怎么没发现弥尔顿是个那么容易动感情、心软温和的男人?
有点荒唐了。
她收回目光,望向别处,没有焦点,“酒店用得上,还是比较划算。”
“不是钱的问题,罗斯经理,看看这个地方,”弥尔顿转身,“看看这些被忽视遗忘了那么久的艺术品吧!它们在这个废墟的国度里一直等待有人发现,能够重见天日。”
但是身后一片静默。
弥尔顿甚少和旁人一起参观什么艺术展,他在这方面总是吹毛求疵。他要一个能享受的同行者,他要真诚的热情、真心的赞赏、中肯的判断、尖锐的批判,深刻的理解……可谓是十分苛刻,所以他向来不喜欢和人谈论艺术相关,那是一种折磨和侮辱。
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侃侃谈起,就像是一个掏出藏在胸口的宝石,傻乎乎乐呵呵给人看的傻小子。
结果,没人在意,他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天大的笑柄。谷盈的忽视让他痛苦不堪。
但他对上她,总是记吃不记打,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她。
她站着的地方也很微妙,左右两边各有一幅画架,左前方是一盏蒙布的吊灯,后面是一身套在人形架子上的骑士盔甲。她就像是被困在四方小天地之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倏然瞪大着的一双眼,执拗又急促。
太微妙了……对像他掌控欲望这样强烈的人来说,那双倔强却惶然,泄露丝丝无助的双眼有无可比拟的心动。
此前没有见到,此后经年也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