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有喘息的空间。

    但是她想，弥尔顿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接下来的打算。在酒店改动之前，首厨保罗、乔治已经辞职了，剩下的也很心浮气躁，投诉热线几乎时时爆满。”

    弥尔顿：“嗯，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她想要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一切，并不怎么想要一个空降的领导打乱全盘计划，留下一地烂摊子，为此她眉头轻蹙，藏着一丝忿怨，“弥尔顿先生，您是我的领导，您所下达的改动方案，我只有执行。但是我希望您能尽快下定，因为我也需要对我组下的成员负责。”

    弥尔顿似乎并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他双手叠成塔状，“罗斯经理，当你想到瀑布酒店时，脑海里最先出现的三个词是什么？”

    谷盈闻言一愣，右手捏着左手拇指，试探地看了他一眼，很快信心满满地给出了答案，“效率、纪律、利润。”

    这是她的目标，也是她所展望的蓝图。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弥尔顿叹了一口气。

    谷盈：“拔高的工作效率、纪律分明的管理选拔制度、高额稳定的利润。这有什么担心的？”

    “过来。”弥尔顿又走到阳台，滑开玻璃门。

    谷盈端着酒杯跟了过来，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弥尔顿：“看那边。”

    日落西山，残余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下千疮百孔的阴影。

    寒意渐起，谷盈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等一下，”弥尔顿低声说，转身走进正厅，再回来时，拿着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轻轻地遮住她双肩，俯身抽过她手中的高脚杯，“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谷盈：“山谷、杨树、河流。”

    “不。”他靠得更近了一些。

    “不要过来！”她鼻尖冒出汗珠，惊慌挣扎道。

    弥尔顿似乎感到了她的无措，走到另一边，大手抓住铁栏杆，青筋鼓起，深吸一口气，阖目再次睁开时，蓝漪之间遍布眼前景色。

    “是自由。”他轻快慵散地笑着，“菲奥里集团是女皇王冠上最耀眼夺目的宝石，在这里，鲜活的野性在自由呼唤，难道这些都不足以引诱你嘛？罗斯经理？”

    谷盈掐入绵软的羊毛披肩，眨眨眼，眸中已经泛起蒙蒙水雾。

    自由！

    多年苦难乞求天官赐福的新生的自由。

    但是，弥尔顿会毁掉这一切的。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甚么。”谷盈踱步退回正厅，远离了潺潺的溪流和男人温暖的声音。

    弥尔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谷盈先行一步取下肩上的羊毛披肩，麻利叠好。

    弥尔顿踩着她的脚印，透过磨砂的玻璃看她，泾渭分明的两人就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直到她慢慢舒缓了眉眼，弥尔顿才走近上前，将高脚杯还给了她。

    “弥尔顿先生，我更想要脚踏实地地解决问题，但是目前为止，我从您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她顿促了一下，继续说道，“宏观想象的模糊陈述。”

    他的作态让她感到不安，仿佛踩着一根看不见的钢丝前行。

    她不想和他争吵，过去几年里，她的激情、脾气、尖锐的棱角被现实无情反复摩擦，直至光滑、怯懦求和。已经没有和任何人争论的欲望。

    “我只是想让瀑布酒店成为领头羊。”

    弥尔顿终于解释道，“统一风格，提高辨识度，要么酷雅、复古、现代？”

    谷盈皱眉，“那需要很大一笔钱。”

    弥尔顿：“菲奥里有的是钱。”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谷盈少见地局促，“我的意思是瀑布酒店近年来已经做得很好了，连续几个季度的利润都在涨。”

    弥尔顿：“不够，还远远不够。”

    谷盈意识到两人的顾虑完全不同。

    弥尔顿不用担心衣食住行，更不用担心失业后的未来，有一个庞大的集团为他兜底。

    但她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谷盈：“如果您已经下定决心，能提前告诉我裁员安排嘛？”

    弥尔顿：“裁员？不可能。”

    “您能保证嘛？”谷盈凝视他，“只要支出超过上季度份额，到时优化裁员会是唯一的节流手段。那些员工怎么办？”

    弥尔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虞，像是没想到谷盈会接连质问他。

    女人不肯退让一步，依旧坚定地看着他，“弥尔顿先生，您究竟想要做什么？”

    弥尔顿：“首先，我肯定不会裁员。”

    “我要写下来。”谷盈重申。

    这是一个很谨慎小心翼翼的女人。

    弥尔顿失笑，“你很聪明。”

    谷盈脸上倒没有被恭维的得意，只是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弥尔顿歪歪脑袋看着她，倒是没有再说话。

    谷盈看了眼行程表，“明天可以开一次中层全体会议，初步确认下细节。”

    弥尔顿看着不服从的女人，“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谷盈再次对上他的目光。

    弥尔顿抿出一丝笑意，“今晚共进晚餐，怎么样？”

    谷盈后退了两步，警惕道，“绝对不行。”

    弥尔顿都在想要是他刚刚没有关窗，面前这个女人可能都想破窗而逃。

    “一顿商务餐而已，就在这儿。”弥尔顿轻点额角，“你以为什么？”

    谷盈：“如果只是要谈正事，办公室更好。”

    弥尔顿：“是挺好，但是你看，我需要全面认识一下瀑布酒店，当然包括最重要的用餐体验。”

    谷盈想起家里的小狗子，妥协确认道，“只是一顿工作餐？”

    弥尔顿：“当然。”

    没办法，谁让他是她的顶头上司。

    接下来的几周、几个月、甚是几年，他们都有可能要在一起共事……

    谷盈已经走至门前，仍回头看，“晚上六点，六楼全景观光餐厅，只讨论工作。”

    弥尔顿：“perfect！”

    谷盈手已经搭上门把。

    弥尔顿走来，抓住她身侧的门框，热气蕴人，俯身轻声说，“到时见。”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电梯口，留下一抹仓惶而逃的倩影。

    *

    17点57分——

    谷盈对玻璃整了一下衣领，朝内扫视里面，弥尔顿不在。

    男侍领她到观光全景最好的位置，这儿可以望见庭外群山、暮色笼罩下的树木。

    她等了一会儿。

    18点10分——

    谷盈曲指轻敲桌面，有些不耐烦，就在这时，弥尔顿走了进来，餐厅瞬静了好几秒。

    修身的深灰色牛仔裤，尤显腿长有力；量身定制的精细法兰绒衬衫突出其宽肩窄腰，守正性感。

    他对面前的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娇媚的笑声传来，弥尔顿看到了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近，“抱歉，迟到了一会儿，集团总部连发了好几份邮件，被缠得耽误了一会儿时间。”

    谷盈还在思索措辞，弥尔顿俯身，一枚清甜的吻落在她脸颊。

    她顿时僵硬在原地。

    弥尔顿拉开椅子，“你今晚很漂亮，点餐了嘛？”

    漂亮？谷盈有些古怪地瞥他，下午下班后，她赶回家喂小狗麻薯，但是麻薯在衣柜那儿捣乱乱跑，弄得她精心挑选的黑色天鹅绒窄身连衣裙穿不了了，只能随意套上一条木炭裤，虽知性但也无趣。

    “谢谢。还没点。”谷盈努力稳定声线。

    爵士CD还在播放，弥尔顿手反扣在桌面，“来之前点了一些本土的特色酒。”

    观光全景餐厅的首席大厨带着一瓶酒走来，弥尔顿接过，“谢谢你，布伦达，我自己来就行。”

    他拔下软木塞，“要来点嘛？”

    她抿唇，直视他雾气沉沉的眼睛，“谈正事就不喝这些了。”

    “我很喜欢你这种性格。”弥尔顿轻笑，起身倒满两杯。

    谷盈面上泛起薄红，捏紧小包，“我知道自己不讨喜，不用阴阳怪气。”

    “不，不，”弥尔顿说：“那是一种令人钦佩的性格。当然有些人做不到，心生嫉恨，就会再生诋毁。”

    谷盈挪开目光，望向窗外寒夜密林，她从未见过像弥尔顿这样的男人。

    一般情况下，她能精确分析出一个人的喜恶，建立文档数据，对应分析处理。

    但弥尔顿与以往她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他身上带着摩登现代化的罗曼蒂克，诱人惊鸿一瞥。

    他举起酒杯时，谷盈看见他右手上戴着的一枚戒指，朴素金戒，环上仅有一枚百合花雕印，那是菲奥里集团的徽记。

    “点餐吧。”弥尔顿道。

    谷盈闻言，挪开目光，点了两道简单的菜肴。

    “就这样？”弥尔顿翻开菜单，看了几页，很快合上。

    谷盈：“对。”

    这上面的菜，她都快背下来了，消磨一下时间，谈完正经事就撤！

    弥尔顿突然道：“换个位子怎么样？AX777喜欢嘛？”

    AX777是瀑布酒店迄今为止级别最高、最高级的套间，通常早就被达官贵人的秘书给私订了，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太麻烦了，”谷盈：“而且我们的客人通常都有预订的。”

    弥尔顿透过酒杯看她，“没事儿，我都处理好了。”

    “……”谷盈再次看向他，有些心烦意乱，“你做什么了？”

    “只是和一位善良的老先生聊了几句，今夜免单，让他把那个套间让给我。”

    太放纵了，就为了得到那个位子？

    谷盈皱眉：“费时费钱，不值得。”

    而且，她不喜欢他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弥尔顿指腹滑着光滑的菜单书脊，唇角添着微微笑意，“跟罗斯经理共进晚餐，花再多心思，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