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店里只有一两个顾客还在结束他们的甜品。
李澈刚放下扫帚,就顺着风铃声看到了这样的何栖。她两侧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马尾,剩余的黑丝就这么从耳后经过脖子悠闲地耷拉在肩膀上,整个人虽然能看出疲惫,但同样明媚且松弛。
他有些好笑:“......你每次卡着营业结束时间来,就不怕哪天我不在被人轰出去?”
何栖耸耸肩:“不怕啊,照顾照顾生意喝完糖水就走呗,”她在靠近柜台的位置解下白色小包坐下,“早来了跟你聊天不是更影响你生意?”
她双手托腮:“我今天去爬圣母百花大教堂了。”
李澈斜靠着柜台,两只手环抱地看着她,双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嗯,怎么样?”
“作家的职业病犯了……无病呻吟了一小会”何栖顿了顿,“不过那高处还是很漂亮的,”,她又从包里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小本,“我现在不敢随时带着电脑,但是你可以看看我这段时间记录的佛罗伦萨。”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接过她那极具艺术感的牛皮封面手工笔记本,上面还有两根皮质的线松垮垮地耷拉着,李澈一页一页翻读地认真,那女孩也认真地盯着他,眼里盛满了晚霞的光。那夕阳的金黄就这样透过门帘的间隙挡在他们的中间,李澈的半张脸都融在阳光里,何栖身在暗处,突然就觉得,他的睫毛好长,很好看。
一天的劳累也好,酣畅也好,都在此时被时间揉成了水,随着书页带出的风被洗涤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李澈就在这时突然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何栖是不会主动移开视线的,没有所谓尴尬,她反而还冲他弯起了嘴角,问道:“怎么样,符不符合你这种佛罗伦萨原住民的感受和印象?”
反倒是李澈被她的眼神灼烧地有些狼狈,摸了摸鼻子合上了她的笔记本:“写的很好,等大卖了我要本亲签不过分吧?”他把本子还给她:“没想到一座城市能被你剖析出这么多情感。”
何栖揣好自己的本子:“作为一个执笔人,给所有事物都赋予情感是本职工作,看得越细,想的越多,越能真实地描写和感受生活,只有有了情感,才有记录的意义啊……我是小说作家,又不是史学家。”
她突然就想了解他一般地发问:“你呢,除了当店长,不考虑做点其他事情了?”
其他事情吗……李澈看了看自己的画室:“我以前是想……”他本想和盘托出自己少时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话到一半又突然拐了个弯,“我以前就是想一边开店一边画画来着,自由,人在佛罗伦萨,动不动还能逛逛馆感受感受艺术史。”
“那你关于艺术史了解应该很多吧。”何栖的目光越来越灼热。
“还好吧,”李澈目光躲闪,“以前学过一点。”
何栖不知道,如果她此时打开电脑屏幕输入Simon Li,她将面对的是数十篇篇学术文献与资料,一篇接着一篇,仔仔细细将中世纪艺术一直到近现代艺术剖析了个遍。那些文字犀利有力,切入点刁钻独特,根本无法和眼前这个温和微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但是最晚的文章也停留在了三年前,在那之后,这个人就好似从学术界被抹除了一样,再无痕迹。
那些李澈曾经近乎疯狂的瞬间,何栖当然无从得知。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认为李澈在佛罗伦萨待了很久,难免耳濡目染,再怎么样也懂得比她这个外行人多得多。
何栖又往前倾了倾身,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
直到她眯起眼睛,突然开口:“李澈,陪我去逛乌菲兹吧。”
那是佛罗伦萨最出名,最大的美术馆。何栖其实闲暇之时已经去过一次,但是旁人三四个小时都未必逛完的馆她走马观花半个小时就出来了,很多画厅甚至根本没去。不了解背后的故事,等于不了解画作的灵魂,没了这些灵魂,那一幅幅作品不过摆设而已,没有意思。
就像隔街相望的两个陌生人,也许他们是彼此生命中所能见到最合拍的人,但没有机会相识,没有机会相知,也只能任由目光短暂交错,随即走向各自的路途,再不回头。
没有记忆,没有情感,没有意义。
李澈被微微一刺。
他其实一年都没有去过任何博物馆了。他此时跟艺术的唯一连接就是在闲暇时候把自己关起来,关在那吧台背后的画室里,日复一日没日没夜地去画一幅幅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作品,只是为了发泄某种情绪,他也不清楚的情绪。
只有那幅《吻》他是真的画的很认真,然而也已经月余没有碰过了。
他好想拒绝。
他早知道,那天就不让她进他的画室,应该早早划清界限,也不至于她最近隔三差五就来跟他聊两句。他看着眼前明亮地快要燃烧的女孩,突然很想放句重话,告诉她店要打烊了,告诉她他不欢迎不消费的客人,告诉她他只是个店长,一个旅客不要试图介入他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好。”
那女孩身上的光又强了一些。
他看到那女孩开怀地笑了,然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快要贴到脸上,几乎出现重影的硕大的二维码,他听到她比看起来要成熟些的声音说道:“那我加你个联系方式不过分吧?”
他真的很讨厌,很讨厌一些自以为是的无关者试图靠近,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跟谁都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这样的人,就是和孑身独行。尤其是这样一个,随时可能会离开的旅者?工作者?不重要,滞留时间的长短而已。
他迟缓地举起手机,扫了一下那个二维码。
反正都已经疯掉了。反正回国后要不了两天她就会把他忘了。
何栖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千回百转,在一次次对话中,她只觉得李澈是个很难得的伙伴,是个很应该被珍惜的人,她盯着他那个极具艺术感的头像——一只手蒙着正在滴落蓝色眼泪的眼睛,想。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她知道人遇见人是很难得的事情,灵魂遇见灵魂则更难得。
她知道她应该竭尽所能去珍惜那些被她称位“很好”的人。
何栖在打烊后的五分钟内收拾好东西起身:“那我们周末见?具体时间我晚点发你。”
李澈目送她扒拉那半透明门帘,塑料粘合的声音裹挟这她的声音一起消散,直到她完全走出他的视野,他才随着吐气带出一个:“......好。”
好疯狂的举动,这是他第一次答应一个近乎陌生人的邀约。
他的脑子真是越来越坏了
于是他突然就很想放肆去疯,去把所有能够到的东西砸成碎片。
于是他难得的,喝完了店里不知何年剩的半瓶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