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玻璃金字塔在巴黎的耀眼日光下熔成一滩金水。

    他们从卢浮宫侧门溜出来,樱井澪提议找家咖啡馆,却在拐进某条小巷时撞见了那家店。

    橱窗玻璃上蒙着经年的灰尘,门把手上挂的铜铃铛锈迹斑斑,招牌的鎏金字母剥落成“TAROT & OUBLIETTE”,像被女巫刻意拼错的遗忘咒。

    “走吗?”

    她指尖抵着橱窗向里张望。

    夏油杰握住她的手。

    “进去看看吧。”

    门铃响起的刹那,他们同时闻到了潮湿的羊皮纸气味。塔罗师从里屋掀帘而出,旧毛衣袖口露出蛇形刺青,那不是术式,而是真正的墨水与针痕。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某种晶亮的东西,夏油杰仔细辨认才发现是碎玻璃渣,这人似乎刚从爆炸现场走来。

    “三张牌分别代表过去、现在、未来,”老人的指甲刮过绒布牌面,声音像砂纸打磨骸骨,“虽然你灵魂上的裂痕,至少需要七张牌才能填平。”

    樱井澪的嘴角抽动一下:“请开始吧。”

    第一张牌是正位的审判。

    牌面上天使的号角吹落,樱井澪的呼吸在看到这张牌的瞬间骤然收紧。金色号角正对着她左胸位置,那里藏着蛇岐八家所有过去的秘密。

    “来自旧事的回响。”老人的指尖在牌角留下痕迹,“有人曾告诉你,完成使命就是人生的意义?”

    “我只是一直照着剧本演出而已。”

    红井的血色在记忆中翻涌,她仿佛又看见自己踉跄逃出源氏大厦时,月光冷冷舔舐着肩胛处绽开的伤口,那伤口像一张嘲弄的嘴,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在身后拖出一道断续的暗痕。

    夏油杰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她下意识攥紧的拳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他们何其相似,都被塞进他人缝制的戏服,在写好的剧本里扮演英雄或恶魔,直到连骨骼都长成献祭的姿势。

    第二张牌是正位的节制。

    天使的脚踝浸在两条河流交汇处,水面浮着玫瑰的倒影。

    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按住牌面:“看清楚了,孩子。节制不是停滞,是融合,是不再逃避。你正处于寻找平衡与和解的阶段。”

    樱井澪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三张牌在绒布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是逆位的宝剑十。

    牌面上,十把利剑刺穿一具躯体,但逆位的剑柄朝上,像等待被拔除的诅咒。

    占卜师的手指悬停在牌面上方,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煤油灯的焰心开始发蓝,才缓缓开口。

    “结束,放下,幸存。”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在念某种古老的悼词,“逆位的宝剑十,代表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

    樱井澪低声重复。她盯着牌面那具被刺穿的躯体,逆位时,尸体的左手无名指恰好朝上,上面画着一枚模糊的戒指轮廓,她怔了一下,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错觉。

    夏油杰站起身,木椅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唤回她的思绪。他留下一叠纸币,压在桌角,欧元边缘触到桌面的瞬间,残留的蜡油立刻将钞票烫出焦痕。

    他们离开时,那串摇摇欲坠的门铃断裂,铜铃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不规则的金属残骸。

    “喂,”樱井澪拽住夏油杰的袖口,她眯起眼睛回头看那扇斑驳的店门,“这该不会是凯撒安排的托儿吧?那个占卜师说的有点太准了。”

    夏油杰勾起嘴角:“谁知道呢,也可能只是巴纳姆效应而已。但她说的也确实有几分道理,不是吗?”

    他们回到停车场,樱井澪打开车门,跳上布加迪威龙的副驾。

    “我们去城外吧。往北三十公里,我想去看看种的玫瑰花,这个季节应该开得正好。”

    “遵命遵命。”

    夏油杰点燃引擎,单手打方向盘拐上高速公路。收音机里沙沙流淌着《La Vie en Rose》,女歌手沙哑的嗓音飘荡在车厢里。樱井澪跟着旋律哼唱,在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疾驰中危险地摇晃。

    暮色像融化的黄金,缓慢流淌在巴黎郊外的公路上。

    樱井澪跑到后备箱捞出一瓶啤酒,指甲撬开瓶盖时发出清脆的啵声。引擎盖还残留着太阳的余温,她屈起一条腿坐在上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瓶的标签。

    夏油杰踩着暮色向前踱步,砾石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呻吟。钝痛从足底蔓延而上,却让他莫名安心,至少这痛楚真实可触。

    “小时候,我总在蛇岐八家的后山迷路。那些杉树长得太密了,阳光无法渗透进来,”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后来我发现,只要跟着萤火虫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记得,高专的后山全是墓碑。夏天去捉蝉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踩到别人的姓氏。有次悟非说他听见有亡魂在哭,结果只是野猫。”

    酒精在胃里燃起灼热的暖意。樱井澪眯起眼睛,望向远处那片在暮色中摇曳的玫瑰丛。那些殷红的花瓣浸染着夕阳,呈现出血液干涸后的暗红色调。某个深秋她随手抛下的种子,竟真的在这片荒地上扎根绽放。

    她仰头饮尽瓶中最后的酒液,玻璃瓶底映出夏油杰逐渐被花丛淹没的背影,他修长的身影正在玫瑰丛中越走越远,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喂!再往前走要迷路了!”

    樱井澪跳下车,赤足踩进松软的泥土。她奔向花丛时,惊起一群栖息的夜莺。

    夏油杰听见落日沉没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那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看见樱井澪逆光奔来的身影。在她身后,巨大的落日正缓缓沉入鎏金般的地平线,而她飞扬的金发在逆光中缓慢燃烧,轮廓镀着熔金的光晕,在过度曝光的视野里美得近乎虚幻。

    太亮了。

    “夏油杰!”

    这声呼喊如利刃出鞘,轻易刺穿他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夏油杰瞪大眼睛,看着她奔跑到他面前,就像回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傍晚,她不管不顾地闯进他的生命。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夏油杰惊觉原来他们相识并没有很长时间,可这些昼夜竟比他成年后任何一段岁月都更鲜活,仿佛命运终于倦怠了那套惯用的悲剧模板,随手撕下某页他人的生平,贴进他的人生记事簿里。

    樱井澪的脚步慢慢放缓,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仰起脸,露出一个仓促的笑容,那种专门用来掩饰慌乱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差点消失不见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奔跑后的轻喘,还混着一点惊慌失措。

    习惯离别的人也会这样吗?

    许多年来,他们早已将离别当作呼吸般自然的生理反应。离别是人生筵席上永不撤下的主菜,你若学会将它看作戏剧的终幕,便能在无数剧场、无数座椅上,被它刺得惊跳而起,为它泣不成声。而后当你辗转至下一场演出,总会在某个演员谢幕的瞬间,瞥见散落在舞台上的,那些你曾遗失的眼泪、滴落的鲜血、缠绕在他人指间的发丝。

    可她刚才还是慌乱起来,她的心跳背叛了熟练。

    “你也吓了我一跳,刚才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们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樱井澪低头掐下一朵半开的玫瑰。

    “可惜我们认识的天数,连餐厅的情侣优惠都够不上。”

    夏油杰接过那朵带刺的花。他的动作很慢,先是掐掉尖锐的刺,然后轻轻将它别在她耳后。

    “但我好像已经习惯了。”

    “一个把离别当家常便饭的人,说起这种话来,反倒是很熟练嘛。”

    “因为你撒了玫瑰种子。而我恰好是个擅长等待的人。”

    晚风吹乱了她鬓角的碎发。夏油杰注视着那缕不听话的金发,它正随着呼吸的频率扫过她微微发红的耳尖。在这个距离,他能看清她虹膜上细小的金色裂纹,像古老的瓷器在月光下显露的秘纹。

    远处的晚霞像打翻的葡萄酒,在云层间晕染开一片醉意。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草地上。

    一片花瓣被风卷来,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夏油杰伸手拂去时,指节无意擦过她颈侧的皮肤,那里有一道几乎淡去的疤痕。

    风在此刻变得很轻。

    没有咒术师的宿命,没有盘星教的野心,没有蛇岐八家沉重的家纹,没有必须杀死的敌人,没有需要保护的弱者,没有用鲜血写就的誓言。

    只有半瓶廉价的酒,一片野蛮生长的玫瑰花丛,和两个满身疮痍的灵魂。

    远处传来教堂晚祷的钟声。夏油杰突然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凝结,像琥珀包裹昆虫那样,将这一刻永远封存在黄昏的蜜色里。

    不需要任何言语。他们本就是彼此最后的同谋。

    夏油杰的手腕上挂着她的发绳,黑色丝绒质地,尾端缀着一颗小小的铃铛,是昨天在卢浮宫纪念品店随手买的。

    “该回去了。”

    他说这话时,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

    樱井澪赤足踩在草地上,夏草锋利如刃,在她脚踝留下细小的红痕。她忽然想起那张逆位的宝剑十,那些插在尸体上的剑,此刻正化作他们脚下的野草,刺疼却又真实地托着他们。

    引擎发动时,最后一缕天光沉入地平线。后视镜里,玫瑰花在夜色中合拢花瓣,仿佛无数正在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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