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下了一场雨,天气由此转凉。
春曼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薄毯,跟春兰茹视频通话。谈及旅行中遇到的趣事,老人家笑得很开心。
此前,谭玉林的某个棋友去首都旅游一趟,回来后跟他显摆个不停。他越想心越痒,跟杨彦华提了下,老夫老妻一拍即合,决定报个老年旅游团。为此,他们特地去做了体检,确定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是适合出游旅行的。
其实一开始春兰茹是不想跟着去的,毕竟春曼在读高三,关键时期,一切马虎不得。她人老了,在外孙女的学业方面帮不上什么忙,但照顾外孙女的衣食住行总归还是可以的。
可春曼并不这样想。
十多年来,春兰茹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太多太多,好似要弥补因为沈佩真在她成长之路上的缺席而留下的遗憾。
老人家在小县城里活了大半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自己的向往,而只是围着儿孙一辈打转,实在很可惜。春曼不想外婆日后想起来只余后悔,于是鼓励她尝试着走出去,见识河山大好,天地辽阔。
更何况沈致也在首都,有他陪着老人家,她很放心。
“华京的校门我已经打卡拍照发你了,”沈致的俊脸忽然出现在视频里,笑着问她,“有没有被激励到?”
“完全没有。”春曼吐字清晰,“哥,你也太高估我了。”
沈致挑了挑眉,“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春曼纠正他的措辞:“这不叫对自己没信心,这叫自知之明。”
沈致又问她:“那你的目标院校是哪里?”
春曼下意识看了眼窗户对面的书房,笑了笑,卖起了关子,“不告诉你。”
担心沈致会追问到底,春曼紧接着又道:“好了,我要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了,你们好好玩吧。”
通话结束,春曼爬下床,拿了张卷子下楼,转去隔壁二楼的书房,趴在门边探头探脑。
徐见遥明天要去市里参加竞赛,这会儿正准备要用的东西。听闻动静,他侧头看过去,春曼冲他笑得没心没肺。
徐见遥了然,腾出位置给她坐着,两人一起复习做题,遇到不懂的,她也方便向他请教。
“对了遥遥,你想考华大还是京大?”
徐见遥看着她,微微挑眉,“想跟我考同一所大学?”
“我应该没有那个能力。”春曼实诚道,“不过我可以跟你考去同一座城市,尽量避免异地恋。”
她的语气过于自然,仿佛他们已经在谈了。
徐见遥失笑,抬手搭在她的椅背上,用脚勾着椅子腿,稍稍用力将她连人带椅挪近些许,“我答应你了吗,你就在这儿跟我异地恋?”
“那你会答应我吗?”春曼急于求证,没有意识到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她只需抬头,就可以跟他呼吸相闻。
眼神交汇的瞬间,她和他都微微一愣,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徐见遥首先错开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书桌上的相框,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滞。
那是他从聿城带来的全家福,照片被他撕掉一大片,如今只剩下他和谭荃。
被他撕掉的那个男人,是当他身处黑暗中的悬崖边时,生生将他推下去的、他名义上的父亲。
也是这个男人,让他知道所谓的爱情和婚姻,有多么的不靠谱。
徐见遥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复又对上春曼清亮如许的眼睛。
答应她吧。
徐见遥,明明你也动心了,明明你也喜欢她,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
你到底是不相信爱情,还是不相信自己?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春曼还在眼巴巴地等待他的回答。
徐见遥忽而垂首,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卷卷,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居然叫她“卷卷”诶!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叫得好温柔哦。
春曼心里仿佛有许多烟花在噼里啪啦地绽放。
她窃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好呀。”
春曼没想到叶萍会在第二天突然回来。
徐见遥去市里参加竞赛,得下午才返校。她中午一个人回家时,远远瞧见叶萍站在院子门外打电话,下意识刹了车。
院门锁着,叶萍没有钥匙,进不去,她的脸色很难看,说话语气也很冲,大骂几句就挂了电话。
春曼本想趁她不注意掉头回学校,偏在这时,嗒嗒从铁栅门缝里钻出来,正在气头上的叶萍踹了它一脚,“你个畜生都可以随意进出家门,我回来拿个东西反而被锁在门外,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下脚的力道很重,嗒嗒被她踹翻在地,惨叫了一声。
春曼见状当即加速上前,连单车都顾不上停放好,就把疼得起不来身的嗒嗒抱在怀里。
“你干嘛踹它?”她冲叶萍吼出声,末了,她自己先愣了愣。
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跟叶萍说过话。
因为不敢。
“哟!小白眼狼变得硬气了,以前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现在都敢吼我了。”叶萍讥笑道,“倒是我小瞧你了,还有你外婆,一大把年纪了还出去浪,浪也就算了,还麻烦我儿子。怎么?我们一家三口都得供着养着你们祖孙俩一辈子不成?”
叶萍连环炮似的说了一大堆,可春曼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不可以这么说我外婆。”
她平日里也算口齿伶俐,怎么一到叶萍面前,就变得不会说话了呢?
外婆那么疼她爱她,可是她连维护外婆都做不好,一句苍白无力的反驳,根本入不了叶萍的耳朵,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我说错了吗?当年你妈生下你,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你外婆嘴上说得好听,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可你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花我老公的钱?就连你们现在住的这栋房子,都是你外公死后留给我老公的。”
春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而叶萍的冷嘲热讽仍在继续:“当初你妈闹离婚,要把你打掉,我就应该把你外婆锁在家里,不让她去拦着你妈。”
春曼愕然,沙哑出声:“你……你什么意思?”
沈佩真不是生下她后才抛弃她的,而是一开始就没想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是这样吗?
叶萍见她这个反应,不禁愣了一瞬,很快又恢复那副嘲弄的嘴脸,“也对,这种事儿你外婆怎么会告诉你呢?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不妨做件好事,早点告诉你。”
当年,的确是沈佩真首先提出离婚,还扬言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男方及其一家没有挽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们知道沈佩真怀的是女孩,打掉就打掉吧,谁在乎?
但是春兰茹在乎。
得知沈佩真离婚后就去了县医院,春兰茹匆匆赶过去拦住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佩真啊,你没错,孩子也没错,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你和孩子,就当妈求你了。”
毕竟她已经怀孕八个月,这时候打胎的话,对她本人的身体也有很大危害。
沈佩真望着走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她又掩面痛哭。
孕妇本就神经衰弱,沈佩真再怎么要强,连日经受了刺激后,她此刻也终于承受不住,情绪起伏不定,影响了胎气,结果打胎没打成,她早产生下了孩子。
“你小时候身体差得很,天天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如果不是你舅舅砸了一大笔钱进去给你治病,你还能像今天这样,健健康康中气十足地跟我吵架?”叶萍冷哼一声,“所以我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算污蔑你吧?”
春曼怔愣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一场秋雨一场寒。是她忘记添衣了吗?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好冷,冷得瑟瑟发抖,冷得忍不住抱紧自己。
她不自觉地收紧双臂,一时忘了嗒嗒还被她抱在怀里。许是因为闷得难受,嗒嗒开始挣扎,然后趁她稍稍松手时,从她怀里挣脱,一跃而下,进了院子。
之后叶萍又说了什么,春曼没听清,只知道自己的书包被叶萍扯了去,一阵乱翻后,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钥匙。
开锁、入院、进屋、拿了东西后,叶萍折返出来,把钥匙丢在她脚边,就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春曼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叶萍已经走远了,她的耳边却还在嗡嗡作响。
许久,她蹲下身子去捡钥匙,又把叶萍乱翻出来的东西放回书包里,拉上拉链。这时,嗒嗒走了过来,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
春曼轻轻抚了抚它刚刚被踹的地方,声音哽咽:“嗒嗒,你疼不疼啊?”
一定很疼吧。
她可以感同身受的,因为在她的身体深处也迸发出一股汹涌痛意,几乎要把她湮没、吞噬。
忽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来,春曼伸手去摸,摸到粘稠的血。
她流鼻血了。
下午,春曼耷拉着脑袋,踩着上课铃声回到教室,连何梦琪向她打招呼都没瞧见。
自她进门起,周鹤就一直盯着她看,眼里满是担忧。春曼察觉后,冲他笑了笑,“我没事。”
下课后,何梦琪立马走过来搂她的肩,问她怎么了。
春曼苦笑着说:“我今天中午跟别人吵架,吵输了,感觉好憋屈哦。”
“那人是谁?!”何梦琪撸起袖子,一副大展拳脚的架势,“到底是谁那么猖狂,敢欺负我家卷宝?”
“一个烂人。”春曼咬牙切齿,“等下次再碰见她,我一定把你叫过来,痛骂她一顿。”
“对!”何梦琪也咬咬牙,“我在吵架这赛道从来没有败绩,下次你带上我,看我不骂死他!”
春曼被她逗笑,心情松快许多。
何梦琪揉揉她的脑袋,也笑了。
明天是国庆节,鉴于高三情况特殊,假期由七天浓缩成三天,因此越发显得珍贵,于是一到课间,大家都商讨起假期计划来,好不热闹。
何梦琪问春曼有什么计划,春曼笑道:“我的计划就是跟着你混呗。”
说完,她似是想到什么,看了眼后排的钟永毅,然后冲着何梦琪笑得暧昧,“算了,我还是不去当你们的电灯泡了。”
何梦琪赧然,“谁要跟他约会啊?”
春曼看破不说破,只是一味傻笑。
今晚的晚自习取消了,放学后,从高一到高三,不管是寄宿生还是走读生,都往校门口走去,乌泱泱一大片,颇为壮观。
春曼不想去挤,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去车棚取车。
徐见遥今早是先骑车来学校,再和其他师生一起坐车去市里的。这会儿他还没回来,山地车仍然停放在车棚,车头上绑着的兔子风车挂件很是吸人眼球。
秋风阵阵,起了又止。春曼盯着小风车时快时慢地转悠,然后给徐见遥发了条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徐见遥秒回:【快到学校了。】
春曼:【我在车棚等你哦[可爱]】
徐见遥:【好。】
原本她的单车和徐见遥的山地车停放在一起,但她中午回了一趟家,再回来时,原先那个位置被别人占了去,旁边又没有其他空位,她只好把单车停放在车棚最角落的位置。
此刻,很多单车都被骑走了,空出一大片来,于是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自己的小蓝单车。
但是,她的兔子风车挂件不见了。
准确来说,挂件是被人为掰扯下来扔到地上,再用脚踩了踩,因为用力,原本连在一起的兔子和风车都断开了。
春曼蹲下身子,把它们捡起来,用衣袖轻轻擦拭。
是谁?
先是举报她和徐见遥早恋,如今又毁了他们的信物之一。
到底是谁?
“春曼。”
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春曼回头望去,如愿看见了她喜欢的少年,不禁泪盈于睫。
“遥遥。”
你终于、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