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林硕依稀听见敲击键盘的嗒嗒声,他眯了眯惺忪睡眼,在穿窗而入的稀薄晨光中,看见仍然坐在实验室电脑前忙活的徐见遥,他登时睡意全无,惊坐而起。
“靠!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凌晨两点半左右。”徐见遥瞥他一眼,不甚在意地笑道,“需要修改的内容我已经修改好了,接下来的收尾工作就交给你了。”
这是他们在京航的第三个年头,第二次为“揽月杯”竞赛忙得没日没夜。
第一次,他们的项目作品获得创新赛道的特等奖,作为新生,能拿到这个奖项,说明他们是有能力的。但林硕并不满足于此,他的目标是主赛道一等奖,是保研资格。两年间,他熬出更多有助于比赛的经验,熬出更为强大而专业的团队,同时也把自己熬成快要毕业,不得不放手一搏的师兄。
当然,他们的团队之所以能够做强做大,除了导师的有力指导,还得益于队长徐见遥的尽职尽责。这不,林硕不过是指出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他便熬了几个大夜,把先前的实验数据统统推翻,重新试验、计算、修改。
然后是功成身退。
“我会跟导师推荐,把竞赛项目的第一作者换成你。”
林硕有些懵,“不是……我何德何能啊?”
“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有意义。”徐见遥难得对一个人予以称赞,“林硕,能够发现细微错误,说明你有敏锐的洞察力,这一点无论是在学术研究还是在实务操作中都至关重要。”
“可你才是队长。”林硕急了,“为了咱们这个‘星河之眼’项目,你付出很多。”
“熬夜吗?这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徐见遥轻描淡写道,“我失眠,老毛病了。”
林硕:“啊?”
“晚上睡不着,总想找点事情来做。”徐见遥顿了顿,狐疑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从宿舍搬出去住?”
“我以为……”林硕适时收住话头,转而问他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看过,有在吃药。”徐见遥无意往深了说,背起书包准备走人,“电脑你记得关,我先去忙了。”
林硕冲他背影喊道:“你忙什么去?”
徐见遥步履未停,头也不回,只留下四个字——营造春天。
林硕不明所以地喃喃道:“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啊。”
徐见遥先回公寓洗漱一番,简单吃过早餐后,他打车前往中关村,推开某家咖啡厅的玻璃门,意料之中地,他看见了沈致。
沈致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不要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奇葩客户。”
甲方公司只需有.偿提供设备支持,其余人力、技术都由客户一个人出,此外,客户答应额外支付甲方公司一笔不菲的资金——沈致只听说过讨价还价的客户,没见过追着甲方给钱的奇葩。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择你的公司,而且指定要你亲自跟我洽谈?”徐见遥在他对面落座,向服务员点了一杯卡布奇诺。
沈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谢谢关照,不过我平时业绩挺好的。”
徐见遥抿了抿唇,没说话。
沈致问:“想做什么项目?”
徐见遥仍是那四个字:“营造春天。”
关于三年前那个未竟的惊喜,林硕不懂,沈致却是明白的。略微沉吟,他又问:“三年了,就没再交一个女朋友?”
“没空。”徐见遥淡淡道。
至于三年里都在忙些什么,他只字不提。
沈致复又陷入沉默,片刻后,他忽而弯唇一笑,“我好像没有资格劝你放下。”
徐见遥微微颔首,“谢谢理解。”
两人简单讨论了一下项目计划,末了,徐见遥想起来什么,问沈致:“卷卷的兔子风车,你知道放在哪里了吗?”
沈致细细回忆了一番,春曼住院时,的确经常把玩着一个兔子风车挂件,只不过那天早上,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乱了,挂件兴许是掉在了什么地方,被不知名的人捡起带走,又或是被丢进了垃圾桶里。
“抱歉。”沈致坦诚道,“我没怎么留意。”
徐见遥默然垂眸,良久,他小声喃喃:“没关系,就算没有信物,我也能找到她。”
沈致没听清,问他在说什么。
徐见遥摇了摇头,倏尔响起来电铃声,他旁若无人地接起,跟对方简单聊了几句就挂断了。
沈致饶有兴致地戏谑道:“你小子业务挺多的啊。”
徐见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先走了,回聊。”
沈致适时喊他:“见遥。”
徐见遥无声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沈致语气不忍,“你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徐见遥抿唇笑笑,“知道了,谢谢哥。”
徐见遥走在回家的路上。
很奇怪,明明他来时还是春日白昼,转眼间已是寒凉秋夜。眼前灯影幢幢,霓虹闪烁,宛如一幅斑驳迷离的画卷,他置身其中,渐渐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我。
“徐见遥。”他听见有人喊他。
有个女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徐见遥,我喜欢你,可以跟你交往吗?”
还是很奇怪,明明彼此间不过一步之遥,他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女生的面容,可她手里拿着的兔子风车,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由分说地抢过兔子风车,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女生说:“有个女生给我的,她说有了这个信物,你就会答应跟我在一起。”
信物……
“她在哪里?”少年的语气急切而激动,“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女生无措地摇了摇头,说她不知道。
可徐见遥仍是一遍遍追问,她到底在哪里。
“遥遥。”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那么轻,却又那么熟悉。
徐见遥的追问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僵硬的身子,看见春曼的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哭是笑。
她还是以前的模样,头发又长又直,泛着柔和光泽,她的脸颊红润,有点婴儿肥,她看起来很健康,没有生病,也没有痛苦,可是她好像并不开心,眉眼间萦绕着淡淡愁绪。
她怎么了?
“卷卷……”徐见遥快步走近她。
“遥遥,放下我吧。”春曼后退几步,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放下我,你才能去喜欢、去拥抱别人。”
曾经,徐青生说他怀着怨恨作茧自缚,他好难过,好委屈。春曼就安慰他,劝他把对父亲的怨恨从心里摘出来,腾出位置,去接纳真正值得接纳的美好事物。
如今,她仍是劝慰他放下,只不过这一次,她要他放下的人,是她自己。
“我为什么要去喜欢别人?”徐见遥被她气笑了,看她的眼神却是深情款款,“卷卷,你知道的,我只喜欢你。”
“这是不对的,遥遥。”春曼仍在劝他,语气近乎哀求,“你的未来还很漫长,不可能一辈子都……”
“你凭什么管我?!”徐见遥截住她未完的话,怒声质问,“你都不要我了,凭什么管我放不放下你,忘不忘掉你?”
“未来?我还会有未来吗?”他哂笑,似是在问她,又似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年复年,日复日,他过得充实而空虚,清醒而恍惚,有多矛盾,他就有多煎熬。
在那些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眼睁睁看着天色由黑转白,一颗心随之从彷徨孤寂变得麻木无望,有时候,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好像……
就好像他也已经死了。
“对不起……”春曼眼泪簌簌而落,因为哭泣,她连说话都说得断断续续,“遥遥,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我也很想留下来陪你……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跟你一起做呢,可是我好……好没有用啊,我战胜不了病魔,我被它打倒了、带走了……我甚至来不及再见你一面,抱一抱你,告诉你我有多爱你。遥遥,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
不是的!
徐见遥很想拥抱她,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对不起他。
可偏偏,不过瞬息之间,她消失了,一如来时那般毫无征兆。
“卷卷!”
溺水般的窒息感自四面八方涌来,徐见遥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窒息感渐渐散去,他望着照片里的她,一声声道歉:“对不起……卷卷,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梦见你一次,却那样吼你凶你,惹你落泪,真的很对不起。
徐见遥睡了一觉,反而四肢无力,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回到房间,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两个小时前,出版社的编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是画集的排版设计已经完成了,问他什么时候去看看。
徐见遥跟对方约好了时间。
春曼的遗物基本都是沈佩真在打理,听徐见遥说要为她出一本画集,沈佩真便委托他,由他全权处理此事。
虽说是自费出版,流程却并不比公费出版简单许多,除了一些专业性强的问题需由专业人士处理,其余环节,他都要亲自把关。
“如果您觉得排版设计没有问题,我这边就拿去送审了。”编辑例行公事地道,“对了,之前您给画集暂定‘无名’,现在呢,名称想好了吗?”
徐见遥略作思忖,“就叫《春日慢》吧。”
编辑微笑询问:“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没有。”徐见遥笑意浅淡,“只是因为那年春天来得太慢了。”
他点到即止,明显不想深入交流。
编辑觉得他虽然年纪轻轻,看起来却很有故事感,这种反差感比画集本身更有吸引力,如果能挖掘出来,说不定是一大亮点。
“徐先生想不想为画集写一篇序言?”
“不了。”
他的拒绝没有半分迟疑,这让编辑不甚理解,明明他非常看重画集的出版,如今却连为之写一篇序言都不愿意。
“冒昧再问一句,徐先生为何非要出版这画集不可?”
徐见遥望着虚空,神思渺远。良久,他缓缓开口:“因为她有两个未竟的梦想,而我只能为她实现这一个。”
接到林硕的来电时,徐见遥正在沈致的公司里进行数据优化。
本届“揽月杯”竞赛结果出来了,他们的研发项目“星河之眼”空间碎片探索立方卫星斩获主赛道一等奖。隔着手机屏幕,徐见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林硕的万分激动。
“恭喜。”他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林硕“啧”了声,语气略显不满:“怎么能是恭喜呢?应该是同喜。徐见遥,咱们的保研机会稳了!”
徐见遥望着电脑屏幕上的优化进度条,闻言只是笑笑,没说话。
“话说你这两个多月到底在忙什么呢?”开心之余,林硕不忘关心起他来。
徐见遥的回答言简意赅:“私事。”
话已至此,林硕不好追问到底,只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叫上其他队员一起庆祝。
“明晚吧。”
沈致端着马克杯站在一旁,有些遗憾地叹了叹气。徐见遥挂断电话,问他怎么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原本想等你明年本科毕业后把你招进公司的,看来又要等上几年了。”
想必他是听见林硕说的保研的事了。
徐见遥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下个月我会给你寄一份东西,你记得亲自签收,别弄丢了。”
沈致好笑地问道:“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
徐见遥:“卷卷的画集。”
沈致霎时敛了笑容,轻轻道了声“好”。
七月中旬,学校开始放暑假。徐见遥把租了两年多的房子给退了,贵重的物品不多,他带回了聿城。
回到摇芳苑的第三天,他收到出版社寄来的画集,因为不打算对外售卖,只堪堪印刷了一百册。他自己留一半,剩余的几乎都寄给了春曼生前在意的那些人。
至于她自己的那一份,徐见遥亲自带去了逢春墓园,展开摆放在大理石供台上。风吹过,书页翻动,沙沙作响。
他凝视着照片上笑容明媚如初的少女,缓缓开口:“卷卷,恭喜你得偿所愿。”
“我们……”他忽而弯起嘴角,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们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徐见遥只在逢春小住几日,临走前,杨彦华劝他多住一段时间,他笑着摇摇头,抱了抱杨彦华,又抱抱谭玉林。
“外公外婆,你们要保重身体。”
二老被他异常的举动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并没有多想,只叮嘱他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徐见遥轻轻点头,转身离开之际,他的眼眶微微湿润。
对不起。
他在心里默默地道歉。
徐见遥回到摇芳苑时已是向晚时分,他简单收拾了会儿东西,然后照常吃饭、洗漱。唯一异于寻常的是,他未遵医嘱,一次性服下数十粒安定。
他戴着VR眼镜靠坐在沙发上,三年来,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安然。
在他亲自营造的虚拟世界里,他来到逢春,邂逅了春天。
小巷深深,兜住了明媚春光,时有柔和春风穿巷拂过,摇曳着不知从谁家院墙里旁逸斜出的迎春花。两三蝴蝶在花间翩跹起舞,时而停落在金黄色的花蕊上,留下轻浅吻触。
他被一阵清越的笑声吸引。
前方不远处,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漂亮的麻花辫,穿着嫩绿色的连衣裙,背对着他沿着巷道蹦蹦跳跳地走着。凡是她途经的地方,光秃秃的树枝吐出嫩绿的新芽,凋谢的花朵重新回到枝头绽放。
是她带来了春天。
亦或者说,她就是春天。
他不自觉地跟着她走,看着她在一蹦一跳间渐渐长高的背影,麻花辫换成了高马尾,看着她突然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因受伤而发出哀鸣的流浪狸花猫,温柔地说:“我带你回家吧。”
好啊。
他在心里轻轻应声。
她好似听见了他的心声,倏尔转头朝他望过来,笑弯了眼睛。
“遥遥。”她这样喊他。
他喉咙一哽,哑声问她,你认识我啊?
她还在笑,笑着笑着,她说他是傻瓜。
“傻瓜,我等你好久了。”
可是,说完这句话后,她抱起狸花猫,转身就走,留给他的仍是清丽而单薄的背影。
而他仍然跟着她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随她走出深深小巷,巷口处忽然出现一扇任意门,在她快要穿过去时,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匆匆喊她:“春曼!”
是了,她叫春曼,是他喜欢已久、想念已久的女孩。
春曼回头看他,笑着对他说:“遥遥,你跟我来。”
跟她去吧,跟她去吧。
不管门的另一边是什么地方,只要有她在,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世界。
他随她穿过任意门,迈进了一座院子,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栋楼宇间挂着的一条横幅——欢迎遥遥回到逢春小院。
小院逢春时,花开繁盛,芳香馥郁。那只受伤的狸花猫转眼便痊愈了,和金毛犬一起围着他转圈圈,好不欢乐。可他全然不觉,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哼着小曲采撷花枝的少女。
“春曼。”他柔声唤她。
春曼缓步走到他面前,笑着把花送给他,他却在须臾间红了眼眶。
“哎呀,你别哭啊。”春曼抬手为他擦拭眼泪,语气着急,“你要是不喜欢这朵花,我……”
“我很喜欢。”他接受了她的花。
与此同时,他拥她入怀,紧紧地,颤抖着。
“春曼,我终于拥抱到你了。”
“嗯。”春曼依偎在他怀里,与他相拥,“遥遥,我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