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曼的葬礼是在聿城殡仪馆举行的，葬礼结束后，她的骨灰被带回逢春安葬。

    等料理完她的身后事，春节假期也就结束了，徐见遥返回聿城上学。谭玉林杨彦华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本想陪他一起去的，被他拒绝了。

    “我一个人可以的。”他说，“你们留下来陪着卷卷外婆吧。”

    春曼去世后，春兰茹大受打击，精神状况不是很好。虽说有沈佩真照顾她，但多个人陪着看着，总归会更好一些。

    回到聿城后，徐见遥抽空去了一趟墓园。

    他把春曼留给他的“情书”缓缓念完，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叠好后，放回夹克外套的衣兜里。

    看着墓碑上谭荃的遗照，他语气平淡，如叙家常：“妈妈，我按照您之前的嘱咐，把情书带来给您分享了，至于写下这封情书的女孩，我不说您也知道。”

    “去年我和外公外婆来看您，没带她来。我以为以后会有机会带她来看您的，她倒好，急得直接去那边找您了。”

    “她刚去不久，对那边还不熟悉，希望您能帮我照顾好她。”说到这里，他愣了愣，微微失笑，“瞧，我说错话了，您对她视如己出，就算没有我的嘱托，您肯定也会好好待她的……就如你们生前那般。”

    墓园上空乌云堆叠，一滴雨恰巧落在少年的眉睫上，他没有抬手去擦，只是眨了眨眼，说：“要下雨了，我该回家了。”

    徐见遥骤然站起身来，却因为蹲坐太久，腿脚酸麻，他一时使不上力，整个人往前扑去，跪倒在墓前。

    他弯着脊背，额头几近着地，良久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动。

    豆大的雨珠簌簌而落，凉丝丝的雨水沿着他的后颈往下流淌，融入温热的眼泪中，再一起滴落在地上，是雨是泪，再分不清楚。

    起初，徐见遥哭得无声，一句“为什么”问出口后，他的哭声哽咽而破碎。

    “为什么……你们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一个个都离开我，不要我？”

    “说什么变成星星陪伴我、守护我，我才不要这种虚无缥缈的爱，我只想要你们回来……回到我身边来。”

    “妈妈，卷卷，你们都回来好不好？不要……不要抛下我一个人，算我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偌大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喧嚣，掩盖了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

    无人知晓他心中悲恸。

    淋了一场料峭春雨，徐见遥又感冒了，只是这一次，没有人为他急得团团转。

    他看着挂了满墙的春曼的照片，嗓音沙哑地问她：“我感冒了，你不担心吗？”

    照片上的女孩不语，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徐见遥极轻地叹了一声，去客厅给自己冲了半杯感冒冲剂，这还是上次他感冒时，春曼为他备下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用上了。

    他每天带病上学，不迟到不早退，前所未有的用功。谢云舟反倒看不下去，劝他请假回家好好养病。

    “我没事……”话音未落，他忽而起身冲出教室，却在看到刚才从窗前经过的女生的背影时，瞬间清醒过来。

    不是她。

    春曼离开后，徐见遥总是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扎着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笑的时候眼睛弯成小月牙的，像她，但都不是她。

    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了教室。

    春日来迟，却又过得很快，转眼已是春半。

    3月20日这天，徐见遥在小区附近的蛋糕店订了一个蛋糕，放学后自提回家。

    房间里，他只开了一盏暖黄色调的壁灯，把蛋糕摆放在春曼的相框前，在上面插了两根数字蜡烛，一个“1”，一个“8”。

    今天是春曼的十八岁生日。

    “抱歉，我没有为你布置成人礼，只有一个生日蛋糕，希望你别怪我。”说话间，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两根蜡烛。

    烛光摇曳，影影绰绰，映照着相片里抱着圣诞树、笑容明媚昳丽的女孩，恍惚间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时空交错感。

    “卷卷，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他轻轻拨弄着相框旁边的兔子风车，静静等待。不知过了多久，他问：“许好了吗？”

    窗外有风吹过。

    “那我吃蛋糕了。”他吃着蛋糕，嘴巴仍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你的那个兔子风车放在哪儿了？我没找到。”

    “这蛋糕好甜，你说我吃完后会不会变胖？”

    “如果我变成一个胖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晚风仍在吹拂，却代替不了她的存在。

    徐见遥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涩然一笑，“你以前话多，现在却一句都不说……看我像个傻子似的自言自语，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不是的。如果春曼还在，见到他这般，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开心呢？

    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少女的笑眼，他压抑着哭腔，说：“卷卷，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好想你。

    岁月更迭，高考如期而至。

    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铃声敲响之前，徐见遥率先交卷，走出考场，转而去了教学楼天台。

    六月的雨，落在夏日阳光里。他站在檐下，任由雨水溅湿衣衫。

    铃声乍然响起，宣告一段青春的结束。楼下传来雀跃欢呼，一声高过一声，如海浪翻涌，又似火焰燃烧。

    太阳雨停了，天边渐渐浮现一道彩虹。徐见遥静静望着，在天光与色彩之间，他望见了春曼。

    少女笑靥如初，对他说：“遥遥，毕业快乐。”

    “毕业快乐。”他轻声呢喃。

    高考结束后，徐见遥被谢云舟带着去消遣了一段时间，直至成绩出来，他填好志愿后，才回了逢春县。

    甫一走进院子，便见春兰茹探头探脑地望向他身后，然后问他：“遥遥，卷卷没跟你一起放学回家啊？”

    一旁的杨彦华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微微启唇，嗓音艰涩：“卷卷她……跟朋友去玩了，晚点才回来。”

    “这样啊。”春兰茹笑骂道，“这孩子，最近老是不着家。”

    徐见遥只觉得心中悲恸难言。

    春曼，你看，不止是我接受不了你的离开。

    可你为何偏偏要离开？

    进屋后，杨彦华告诉他，春兰茹大部分时间还是挺正常的，春曼不在家，她就当她是去上学了，日子照常过着。只偶尔，她想念春曼想得不行，就会追问，卷卷去哪儿了？卷卷怎么还不回家？卷卷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啊？

    一字一句，听得杨彦华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沈佩真没再出远门了，就在县城找了份工作，方便照顾春兰茹。以老母亲的这个情况，沈佩真自然想过带她去医院看看，可春兰茹抗拒得很，说我没病，去医院干嘛，有钱没处花啊？不去！

    说到这里，杨彦华又叹了一口气。

    谭玉林看不得她老是这样唉声叹气，忙不迭岔开话题，问起徐见遥的高考成绩和志愿。一问一答间，两老晓得他有自己的想法，便没有多说什么。

    收到京航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徐见遥带着它去了墓园。

    “看见了吗？”他向黑白遗照上的女孩显摆录取通知书，问她，“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份奖励？”

    “我要去北方上学了，很远，我可能不会经常回来看你。”

    “但我会想你，每一天。”

    “你呢？在那边想不想我？”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卷卷……再见。”

    临近开学，徐见遥放了谢云舟的鸽子，只身北上，前去学校报到。

    有个室友到得比他更早，看见他拉着个行李箱进来，当即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嗨，我叫林硕，星城人，你呢？”

    徐见遥瞥他一眼，本想不予理会，却在须臾间，耳畔响起春曼的声音：“遥遥，你现在是咱们实中的一份子，不妨试着跟这里的同学交朋友，融入这个新的集体。”

    ——好啊，我答应你。

    “徐见遥。”徐见遥顿了顿，缓缓道，“我是逢春人。”

    林硕一脸茫然，“逢春在哪儿？”

    徐见遥笑了笑，“南方的一座小县城。”

    林硕也笑，“真巧，我也是南方人。”

    林硕为人热情周到，仗着自己比他先来一天，顶着大太阳带他一起去办手续、买生活用品，凡是可以帮忙的地方，林硕统统来者不拒，末了他也不喊热喊累。

    晚上，徐见遥请他吃饭。

    隔壁桌的两个女生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时，林硕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微笑着朝对方打招呼，却蓦然发现她们看的不是他，而是他对面的徐见遥。

    徐见遥专心吃饭，对女生们欣赏的目光全然不觉。

    林硕打了个响指，提醒他看。

    徐见遥只看一眼，不露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林硕打趣他道：“你长得帅，我猜你很快就要行桃花运了。”

    徐见遥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林硕自知失言，轻轻打了下嘴巴，又道：“你女朋友在哪儿？也考来首都了？”

    耳畔再次响起春曼的声音：“我应该没有那个能力，不过我可以跟你考去同一座城市，尽量避免异地恋。”

    骗子。

    徐见遥微微摇头，“她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林硕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问：“那你们谈异地恋会不会很辛苦？”

    徐见遥无奈苦笑，“是挺辛苦的。”

    林硕觉得徐见遥在骗他。

    同宿舍的另一个男生也有女朋友，两人每天晚上都要视频通话，一口一个“宝贝”，腻歪得不行。偶尔男生出去约会，夜不归宿，第二天回到学校，那叫一个满面春风，明显是得到了爱情的滋润。

    反观徐见遥，一点谈恋爱的迹象都没有，心思全都放在学习上。跟女朋友视频通话？不存在的。至少林硕一次都没见过，更别说是约会了。

    分手了？还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女朋友？

    林硕也不敢多问，只时不时向他投去关怀的眼神。徐见遥察觉到了，皱着眉问他：“有话要说？”

    林硕欲言又止。

    徐见遥将笔电放进书包里，语气平淡：“没事的话，我去图书馆了。”

    林硕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忍不住嘀咕道：“有时候我真怀疑编程代码才是你女朋友。”

    徐见遥沉默片刻，背起书包，“走了。”

    林硕的怀疑持续了很久，直至十二月初，徐见遥突然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说要从宿舍搬出去住。林硕笑得暧昧，挑着眉说：“我懂我懂。”

    徐见遥笑骂一句：“你懂个屁。”

    林硕看破不说破，换了个话题：“辅导员发群里的消息看见没？”

    是关于明年春季举行的“揽月杯”竞赛的消息，该赛事由京航和空天科研院联名举办，两年一度，含金量高，据说获得主赛道一等奖就等于获得了保研资格。林硕心动得要命，问徐见遥要不要跟他组队。

    徐见遥无可无不可，既然是林硕热情邀约，他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了。

    “行。”林硕笑道，“我这就去跟陈楠师兄要一份往届的备赛指南，流程应该大差不差。”

    林硕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倒不是因为没能要到备赛指南，而是他的申请遭到了拒绝。

    如若想要获得主赛道一等奖，仅靠他和徐见遥两名新生是远远不够的，故此他代表他们申请加入师兄的团队，结果……

    对方倒也不是一上来就拒绝他，反而带着点玩笑的意味求他，说什么新生的日子还长着呢，就别跟他们这些快毕业的师兄师姐抢保研名额了。再者说了，每个队伍的人数有限，带一个新生还好说，带两个的话，就有点为难了。

    “要不我们选创新赛道吧，两个人就能组队。”林硕退一步道。

    徐见遥没有异议。

    接下来就是确定选题、前期调研和资料收集等等，除了制作项目作品，还要写报告应付后期答辩，如果他们有幸获奖的话。

    备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过完年返校，他们还要进一步完善作品，直至三月中下旬，才正式开始网上申报，提交材料。

    “呼，总算暂告一段落了。”林硕大剌剌地靠坐在椅子上，如释重负。

    “我给你买了一份宵夜，留了你的手机号码。”徐见遥拍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

    林硕道：“你别急着走啊，留下来一起吃呗。”

    徐见遥摇头，“不了，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离开宿舍楼后，他先转去附近的商业街，买了一个千层蛋糕。

    刚走出蛋糕店没多久，忽然有个女生追上来，问他：“徐见遥，你也喜欢吃千层蛋糕啊？”

    徐见遥认得她，他的同班同学，两人因为学习上的问题有过短暂交流。但在私人问题上，他一句都不想多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真巧，我也喜欢。”女生说话直接，张口就来，“徐见遥，我也喜欢你，可以跟你交往吗？”

    徐见遥脚步一顿。

    他的视线越过面前的女生，望向她身后的无边夜幕，一颗不甚明亮的星星正在对他眨眼睛。

    “这也是你想要见证的吗？”他喃喃问道。

    女生没听明白，“见证……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徐见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忘了说，这蛋糕是我买回去给我女朋友过生日的。”

    女生这次听明白了，说声“抱歉”就转身走了。

    徐见遥站在原地没动，仍旧望着那颗星子。

    “生日快乐啊，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