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转身，走向与客厅相连的厨房门洞。脚步落在瓷砖上，声音比在客厅的木地板上更清脆、更空荡。厨房很小，典型的单身公寓配置，一眼就能望尽。同样笼罩在一片被按下暂停键的寂静里，只有窗缝偶尔钻入的微风，拂动着薄纱窗帘的下摆。
他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这片空间，职业性地开始在心里构建初步印象。
整洁，但缺乏生活气息。操作台面干净得反光，除了一个孤零零的电热水壶和一个倒扣在沥水架上的马克杯，几乎没有杂物。马克杯是纯白色的，没有任何图案，杯口边缘有一圈淡淡的褐色茶渍。
他走近灶台。不锈钢灶面擦得锃亮，看不出近期使用过的油污痕迹。他打开上方的橱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样东西：
一小袋开封的大米（还剩约三分之一）
两包未开封的挂面
几袋不同口味的速食汤包（香菇炖鸡、酸辣、番茄）
半罐拌饭酱
一小罐食盐和一罐快见底的白胡椒粉
没有油瓶，没有酱油醋瓶，没有常见的调味料阵列。陈默微微蹙眉。这不像一个经常开伙的厨房。他在平板记录：“区域：厨房 - 储藏柜 | 物品：基础主食及调味品少量 | 状态：开封/未开封 | 初步分类：待处理/丢弃。”
接着，他打开下方的橱柜和水槽下方的柜门。里面放着：
一个单柄小奶锅（锅底有烧干的水渍痕迹）
一个浅底平底煎锅（崭新，几乎没有使用痕迹）
两个大小不一的碗（普通瓷碗）
两双筷子，一把勺子（最普通的款式）
一小瓶洗洁精（用了大半）
餐具简单到近乎简陋。他继续记录：“区域：厨房 - 厨具柜 | 物品：基础厨具及餐具少量 | 状态：使用中/较新 | 初步分类：待清洁/待处理。”
他的目光落在操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上——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的陶瓷茶则（量茶勺），釉色是温润的天青色，边缘描着极细的金线，造型雅致。与周围那些廉价的速食包装和简陋厨具形成了刺眼的反差。陈默拿起它，触感冰凉细腻。这不像会出现在这个厨房的东西。它应该属于一套更讲究的茶具。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却没有发现茶壶或茶杯（除了那个马克杯）。
“物品：陶瓷茶则 x1 | 状态：完好，较精致 | 初步分类：待评估/个人物品。” 他单独记录下这个格格不入的小物件，将它暂时放在操作台干净的一角。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持续的“嗡——”声，毫无预兆地钻进他的耳朵。
陈默浑身一僵。
声音来自厨房角落那个老旧的单门冰箱。它一直在那里，沉默地运行着，之前被厨房的寂静和他专注的整理掩盖了。此刻，当其他声音都消失，这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声，在极致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老旧电器特有的、有节奏的震颤感。
这声音……像极了低沉的呼吸，或是某种生命维持系统运作的声响。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荒谬的错觉瞬间攫住了他——仿佛这个冰冷的、死寂的空间，因为这持续不断的嗡鸣，突然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机械的“生命感”。他站在原地，手指还捏着那个冰凉的陶瓷茶则，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单调重复的“嗡……嗡……”声，感觉自己的呼吸节奏似乎也被它牵引着。
她还“在”吗？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这个念头像冰冷的电流窜过脊椎，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引力。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仿佛不看那冰箱，就能摆脱这令人不安的联想。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冰箱侧面——那里用几块冰箱贴固定着几张水电缴费单和一张……照片。
照片不大，四寸左右，边缘有些微微卷曲，颜色也有些褪色。陈默走近两步。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像是匆匆按下的快门。背景是一片葱郁的树林，远处似乎有一座尖顶建筑的轮廓（像是教堂或古堡的一角？）。照片的主体是两个人影，并肩站着，但距离镜头有些远，面容看不真切。左边的人影穿着深色衣服，身形略高；右边的人影穿着浅色，身形纤细，依稀能辨认出是长头发——很可能是苏星晚自己。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吸引陈默注意的是照片右下角，一片树叶形状的阴影刚好覆盖在两人脚下，让本就不清晰的画面更添了一层朦胧和……疏离感。
这是苏星晚和谁？在哪里？照片传递出的情绪，似乎与那精致茶则的雅致、冰箱嗡鸣带来的“生命错觉”、以及速食包装透露的简单生存状态，都格格不入。
寂静，再次包裹上来。冰箱的嗡鸣似乎成了这寂静的注脚。而这张模糊的照片，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激起了一圈新的、带着问号的涟漪。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褪色的相纸。冰凉的。
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迅速收回。他定了定神，将这张充满谜团的照片从冰箱贴上取下，小心地放在操作台那个孤零零的天青色茶则旁边。一旧一新，一模糊一精致，两个同样格格不入的物件，并排躺在冰冷的台面上，无声地诉说着苏星晚生活里割裂的碎片。
冰箱的嗡鸣还在持续，固执地填充着厨房的寂静。陈默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清单。他检查了水槽下方柜子（只有水管和清洁海绵），以及垃圾桶（空的，套着崭新垃圾袋）。厨房区域的初步整理结束，记录完成。他最后看了一眼台面上的照片和茶则，将它们单独放入一个干净的透明文件袋，标注“待检视/个人物品”，放在客厅那个敞开的、装着旧书和速写本的塑料箱旁边。现在，这个箱子旁边又多了一个小小的、装着谜题的袋子。
虽然清单上客厅区域已完成，但那本旧书和速写本的存在，以及厨房发现的矛盾线索，让陈默觉得有必要再仔细看看这个空间——特别是那些之前被“常规”流程忽略的角落。
他首先走向沙发。之前只是检查了坐垫缝隙（空的）。现在，他更仔细地查看沙发本身。浅灰色的布艺面料，款式普通，坐垫和靠背都略显塌陷，显示出一定的使用痕迹。他蹲下身，查看沙发底部与地板的缝隙。光线很暗，他打开手机电筒。
灰尘，和一些细小的碎屑。没什么特别。他正准备移开光束，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注意。在靠近沙发腿的内侧阴影里，似乎卡着一个小东西。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地探进去，指尖触到一个光滑、冰凉、圆形的物体。捏出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纽扣。款式很普通，像是从某件衬衫上掉下来的。纽扣边缘有些磨损，背面残留着一点白色的缝纫线头。
一枚普通的纽扣。陈默几乎要把它随手放进“待丢弃”的杂物袋。但就在要松手的一刹那，他停住了。这枚纽扣……会不会是主人衬衫上掉落下来的？他想起了衣柜。他快步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找到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仔细查看袖口和门襟。
纽扣完好。不是这件。他又检查了其他几件衬衫、开衫。所有的纽扣都在，且款式与这枚银色小纽扣并不完全相同。衣柜里那件略显正式的连衣裙，用的是更小的黑色包扣。
这枚纽扣不属于苏星晚衣柜里现有的任何一件衣物。
它从哪里来？是来访客人留下的？还是……一件已经被处理掉的旧衣的残骸？陈默捏着这枚小小的银扣，它躺在手套的塑料薄膜上，像一个遗失的密码。他将它也放入那个透明文件袋，与照片和茶则为伴。
回到客厅，他的目光投向那个简易的电视柜。之前只确认了抽屉是空的。现在，他试着轻轻摇晃柜体，听听是否有松动或暗格的声音。没有。他蹲下，检查柜子背面与墙壁的夹缝。只有灰尘。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光秃秃的墙壁，最后落在窗台边那盆枯萎的绿植上。那是一盆常见的绿萝，藤蔓早已干枯发黑，蜷曲着垂在白色的塑料花盆外，盆里的土壤干裂板结。
陈默走近窗台。窗帘半开着，城市灰蒙蒙的天光透进来。他本无意触碰这盆死去的植物，但就在他准备记录“物品：枯萎绿植x1 | 分类：丢弃”时，他的视线被花盆底部边缘吸引——那里似乎有东西。
他小心地抬起轻飘飘的花盆。盆底沾着泥土碎屑，而在花盆与窗台接触的圆形印痕中心，赫然躺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泛黄的纸片。像是被人特意塞在花盆底下。
陈默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他放下花盆，捡起那张纸片。纸片很薄，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黑色签字笔画的简笔画。
画的是一个小房子。线条稚拙，像是小孩子的手笔。尖尖的屋顶，方方的屋子，一个田字格的窗户，一扇门，门边还画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房子旁边，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天空，箭头的末端，潦草地涂了几笔，像云，又像是……星星？
这幅画与这个房间的简洁疏离、与那本旧书里的复杂星图、甚至与厨房里那个精致的茶则，都毫无关联。它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格格不入的温柔与童真。
陈默捏着这张小小的画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脆弱。这代表了什么？是苏星晚童年的记忆？是她向往的某种生活？还是……某个对她很重要的人画的？
嗡——
厨房里冰箱的嗡鸣声突然变调，似乎压缩机结束了这一轮工作，短暂的寂静瞬间降临。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陈默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那持续的背景音是某种维系，一旦停止，某种无形的连接就断裂了。
寂静重新变得绝对，甚至比之前更沉重。
他站在窗边，手中捏着那张幼稚的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客厅中央——那个敞开的塑料箱里，《银河系漫游指南》粗糙的封面和深蓝色速写本光滑的硬壳并排躺着；旁边透明文件袋里的模糊照片、精致茶则、来历不明的银扣，以及此刻他手中的这张童稚画纸……所有的碎片，都在死寂中无声地悬浮着，指向一个他越来越难以理解的、充满矛盾与隐藏维度的苏星晚。
那个在速食汤包和电热水壶中生存的苏星晚。
那个拥有天青描金茶则的苏星晚。
那个在模糊照片里与人疏离站立的苏星晚。
那枚不属于任何衣物的银色纽扣的主人？
那个画下童稚星空小屋的人？
还有……那个在《银河系漫游指南》里狂热书写宇宙、在录音里对着星星低语的灵魂？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或者，这些都是她？
陈默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他习惯性地想从这些物品中提炼出简洁的标签，塞进清单的方格里。但此刻，这些碎片像散落的星辰，拒绝被轻易归类。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片庞大而寂静的星云，名为“苏星晚”的星云，正缓缓旋转着，将他吸入其中。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寂静，不再是空无的容器，它变成了一个充满无数微弱回响的共鸣腔。每一个物品都在低语，每一粒尘埃似乎都承载着未解的故事。而陈默，这个闯入寂静宇宙的整理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面对的，远非一个简单的“清理任务”。
他是在打捞一个沉没的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