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泼墨一般从天边迅速漫开。
天的另一头,火烧一般的晚霞并没有因为袭来的夜色匆匆退去。
这血色的晚霞仿佛一直飘落到了地上。
但地上的确实并不是晚霞……而是,真正的血。
满地干涸的血,彷如胭脂一般,厚重、猩红、骇人。
在这满地的血色与尸身相衬之下,四周精心栽培的草木和精工营造的屋舍霎时失色。
“都杀尽了吗?”一个声音飘进血腥的空气中。
声音温雅,显示了声音主人矜贵的身份。
但即便再温和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也实在令人胆寒。
“相国,解氏已尽数伏诛。”披甲的将军大步上前,拱手为礼,粘稠的鲜血从他的双手和佩剑上缓慢地滴落下来。
“再搜寻一轮,不可放过了一个。”被称为相国的男子面目狰狞,眉目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泛着青色,嘴角挂了一丝狞笑,“诸位可莫要忘了,屠岸贾是怎么死的。”
屠岸贾是怎么死的?屠岸贾当初率众将攻打下宫赵氏,单单漏了一个小子赵武,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手下的将领面面相觑,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斩草务必要除根,哪怕一颗小小的种子都不成。
一人急匆匆地驰马前来,“相国,相国,不好了!”
“怎么不好了?”相国转过身,满脸嫌弃,“大惊小怪,我今日率众将攻打昭馀解氏,可是得了王上准许的。”
“不是,不是。”来人急忙下马,单膝跪下,拱了拱手,“相国,是秦国出兵了!十万人往井陉,十万人直奔国都邯郸!”
一共二十万人!举倾国之力。
“秦王又出兵了?”相国皱了一下眉,赵国连年灾害,人心惶惶,这时候秦国举二十万大军压境,明摆着是要一口将赵国吞了。
随相国而来的几名将领有些讪讪。
国难当头,他们理应披坚执锐上阵杀敌,却在这里忙着内讧。摸着良心想一想,确有几分说不过去。
“哼。”相国迈过一步,一脚挑开落在身旁的断剑,漫不经心地询问,“王上派了谁去迎敌?”
“李将军。”说话的人似乎还怕人不知道,特特地补充上一句,“就是那年宜安之战重创了秦军的那个武安君李牧。”
“哦……是他啊。”相国恍然,一个后起之秀,听闻军中私底下称他为“小廉颇”?
想起这个名字,相国的眉心跳了跳。
他可不会忘了,当初向王上进谗害得廉颇不得归赵的人,便是他这堂堂相国,郭开。
自那以后,他总不踏实,生怕有一日廉颇真回来了。
又一骑飞奔而至,滚鞍下马,“相国!相国!国危矣!王上请相国入宫共商对策!”
方才来的是郭开的家臣,如今这个却是从宫中来的使臣。
从邯郸到昭馀不啻千里,使臣到时,李牧那边,大概已经和秦军开战了吧?也不知战场上情势究竟如何,若这一次赵国步了韩国的后尘,他郭开又当何去何从?
如此看来,再查一遍解氏是不是死尽了,可比不得回去邯郸早谋退路要紧。
“回去。”郭开抬起手,招呼众将,“诸位,归国!”
“喏!”夜幕中,众将齐齐应声。
马蹄、兵甲、还有溅着血的声音,渐渐远去。
夜色迫不及地地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杀埋藏起来。
再没有一个活人,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当晚霞收去最后一点光芒的时候,余晖落在院落深处的门廊前。
解忧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一片漆黑,身体上面有什么东西遮蔽着,让她没法看到后面的东西。
但她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异常真实,绝不是普通的梦境。
她尽力推开那些遮挡,力气似乎很不济——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久病的身体,只是想不到在梦中也是如此虚弱。
半枚月亮冷冷清清地挂在当空,惨淡的光亮将屋檐雕镂精致的影子投到面前。
解忧抬起手,就着月色打量这一切。
那是一双细软幼小的手,上面沾染着斑驳的血迹,并不是她所熟悉的自己的双手。
“这是什么……?”
衣衫是柔软轻薄的丝织品裁成,有四五层之多,血色渗了进去,将上面织的回文洇得越发深刻。
和她紧紧相邻的是一个小女孩,大约只有五六岁,那女孩一半身体都浸在血泊里。
解忧出于习惯伸手触了触她的脖颈,讶然缩回了手,那女孩还活着,可是要怎么救她?
周围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几个打扮雍容的妇人各自倒在阶前,血从她们身下晕开一个圆,圆的边缘已经开始干涸。
在完全捕捉到这点信息后,她才迟迟地感到胸口一阵钝痛,还有这个月夜里彻心的寒冷。
留在这里的话,会死掉的——这个念头促使她强撑着站起来。
哪怕是梦也好,她想,至少尊重一下这个噩梦,试着去逃一下吧。
“醒了?”
解忧听到一个青年的声音,尚未睁开的眼前有晃动的光影,促使她尽力撑开眼皮去看面前的人。
确实是个青年人,见她醒来便在眉眼上绽开明亮的笑,伸手捧住她的下巴,“我也有你这么大的一个妹妹,不过性子可没有你这么犟。”
解忧霎了霎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他看起来或许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青布短衣,没有纹饰的暗青色长裤,一双有些磨损的皮靴,一只手拄着一柄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剑。
这是什么……?方才的疑问从她的心中再次冒出来。
奇怪的装扮,和奇怪的时代……她仍在梦中吗?
不,有一种感觉正强烈地告诉她,这是真实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妹妹吗?她分明是成年人,又怎会是和这青年妹妹一样的年纪?
解忧坐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还是和方才一样的,一双极幼小稚嫩的手,四根手指的根部有着可爱的肉窝,看起来这双手的主人顶多也就五岁。
解忧皱起眉,这不是她……这个身体,这个时代……如果确实不是梦的话,她要做什么?
感到身体突然一轻,解忧讶然抬头,那青年把她抱到面前,仔细打量着她。
“你小小年纪,怎么看起来比我娘还爱发愁?”青年奇怪地转了转眼珠,“不过也是,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身上很重的伤,一定是吓坏了吧?”
解忧揉了揉额角,她在那个夜晚抱着另一个一息尚存的女童想要逃离那个地方。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孩子呢?”解忧向前探身,握住了青年的双肩,“她在哪里?!”
青年疑惑地眨一下眼,向背后看了看,“我只看到了你一个。你那时候满身是血,脸色白得吓人,眼睛都没有光彩了,那么小小一个孩子在野外,强撑着往前走,我想伸手拉你一把,还被你狠狠地甩开了呢。”
“怎么会……?”解忧低下头,她明明记得,她一直死死地拽着那个女童,想要救她,想要她一起活下来,“你又是谁?”
“我吗?”青年自豪地拿起倚在一旁的青铜剑,“我叫剧连,是楚墨的剑师,要去秦地找秦墨学木甲术,恰好路过这里。”
解忧望着他。
楚墨和秦墨吗?墨子死后墨家三分,以战国中后期最为活跃。
所以说,她来到了战国时代吗?真实的战国时代吗?
她有太多的疑问,可是不敢问出口;而且,或许只是一场蝴蝶的梦,倏忽便醒,又何必多问无关之事?
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师连,那女孩怎样?”
“已醒了。”剧连打开门,门外簇拥着四五人,均比剧连年长。
解忧被剧连放回低矮的床榻上,抬头打量着走到屋内来的几人。
他们穿着朴素的布衣,也是便于跋涉行路的款式,但与剧连的装扮又不同,文气更重些。
“我们是荆楚一带的游医,此次跟随师连北上游历,昨日经过昭馀,在解氏族地附近的野外发现了你。”为首的医师向解忧伸出手,“我们发现你时,你身着锦绣,满身血污,听闻相国郭开罗织罪名攻打解氏,想来你当是解氏之女?”
解忧摇了摇头,不答。
从她当时所见看来,这位医师说的话多半完全正确,但她并非真正的解氏女童,说得越多,只会越惹人怀疑。
“果然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援手的高傲孩子啊,师连说得一点不错。”医师虽这样说,却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拍了拍解忧,“你既然摇头,我就当做不是了。这样对你也好,对我们也好。”
一众游医在昭馀暂歇下来,为首的那人三十出头,名唤芑,曾是楚宫的医师,俨然是几名游医的领袖,据说他们与楚墨相善,恰逢剧连要前往秦地,他们便提出同行。
众人对解忧这个心事重重的小小女孩很感兴趣,总想从她口中问出一点缘由,但都被医芑挡了回去。
出身楚宫的医芑深谙涉足权势的危险,认为再留在赵国不妥,便与剧连道别,决定解忧一旦伤势稍愈,便带着她返回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