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皇城巍峨庄严,红墙配上琉璃瓦,别有一般滋味。挺翘檐牙上,几只调皮的小兽活灵活现,东张西望。
好大一场雪。
一夜梨花开。
坤宁宫,尚皇后素白手指捏着本《心经》来回翻看。
“无挂碍故,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娘娘。”掀开毡绒门帘,孙嬷嬷疾步如飞,尽管年迈,依旧风风火火。
惦记宫里忌讳,她没敢叫丧,风雪中,掐着嗓子道:“皇上有意册封贵妃为皇贵妃。”
“什么?”尚皇后腾地站起,激得珠翠摇曳,叮铃作响。
呜呜霜雪拍在菱窗,粒粒雪子马不停歇堆在上面,一片白茫茫。
她重重喘气,咬牙问:“礼部拟定大封六宫的名单不是没有贵妃吗?”
尚嬷嬷鼻翼翕动,夹杂鄙夷愤愤不平说:“还不是大皇子,午膳皇上去了宣明宫,想来大皇子说了什么,讨得万岁欢心,竟起了封皇贵妃之意。”
呜呜—
风声咆哮,内室烛花噼啪炸开,晃得尚皇后心烦意乱。灯火葳蕤,照出她憔悴面容。
“宣明宫好威风的日子,打那位被废离宫,皇上明里暗地给了贵妃多少好处,风头紧着她出。”镂金掐丝护甲划过楠木方桌,皇后满脸不甘,“协理六宫,大皇子封王,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偏心至极!”
凭什么好事全让她占了。
嫉妒使人冲昏头脑。伴随狂风暴雪、猎猎冬风,在灯烛摇曳中,尚皇后冷笑一声,随后招呼孙嬷嬷上前,在她耳边嘀咕一番。
“娘娘……这……”
“拿着我的手牌,悄悄地去,记得扫干净尾巴,本宫要给贵妃个惊喜。”
益寿观,后院简陋卧房,有风从破门板灌入。
李涴儿裹紧衣裳,缩在被子里咳嗽。
“咳咳咳—”
春芍端来碗参汤放到床头少了支腿的桌子上,轻拍女人脊背道:“娘子,喝碗参汤吧。”
“参汤?”李涴儿语调上扬,疑惑微笑:“哪来的参?”
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她脸色一变,撑着身子往春芍身上摸索,“春芍,你…咳咳…你咳咳咳—”
“娘子!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参是陈公公听闻您身子不适,悄悄塞进来的。”春芍红着眼,靠近女人抚背安慰:“娘子快喝了,补补身子,宫里二皇子还等着您呢。”
翻身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她一时没吭声,烛火惺忪时,有一滴滴蜡泪蜿蜒流下。
“春芍,皇上没有杀我,已经是念及旧情,又怎会容忍我这么个残花败柳留在宫里。”话音刚落,一股疲惫感袭来,令她垂下肩膀,靠着枕头仰躺:“你还年轻,别在这耗着,让陈公公安排你走吧。”
“我不走!”倔强擦掉眼泪,春芍带着鼻音说:“魏嬷嬷死前将娘子托付给我,我死也要跟娘子死在一起!”
“傻子,真是傻子。”李涴儿再忍不住,默默流着泪道:“跟着我,会倒霉的。”
“罢了,你想留下便留。只是,你要答应我,待我死后,你离开过自己的日子。”
“出宫时有人盯着,我也没带出值钱东西,唯有宫里一年多的月例银子,还剩三百余两,埋进了前面桂花树下。”
“娘子!”春芍轻轻捂着她的嘴,一遍又一遍重复说:“您会没事的,您这么好,上天一定会保佑您!”
李涴儿闻言一笑了之,但到底没再说丧气话。
沉疴久矣,她闭上眼,哪哪都是一片虚无。
翌日早起,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暗青天色围住银装素裹的大地,称得上相得益彰,气势逼人。
暴雪天,透着一股不详。
许久未见人影的后院,来了两位低调不显眼的老嬷嬷。
“宫里那位在这住?”孙嬷嬷打量一圈,眼前门庭破败,荒芜不堪的小院竟住着隆宠在身的李娘娘?
瞧瞧,这院子墙皮簌簌刮落,露出里面红砖,以及一层糊青霉块,难闻的紧。
“释静正居于此。”答话的道士说话有两分心虚。
贵人被废,过往辉煌云消雨散,一朝跌落尘土,多有落井下石者。
宫里嫉恨这位的且不说,连万岁爷态度也暧昧,时不时派人过来折腾,叱骂抄书如家常便饭。
有时候气上来罚跪也有。
“释静半月前感染风寒,如今怕是难以起身。”
小道士领着人缓缓走去,鞋底踩过积雪,嘎吱嘎吱作响,众人喝了一嘴风,到廊下时才吐口气。
跺跺脚,孙嬷嬷捧着手炉暖手,瞅着面前岌岌可危的破门,她忍不住叹气。
君心难测,天家无情。眼看着李氏过去三千宠爱一身,又诞下二皇子,煊赫一时。可一朝事发,不仅她被废赶出宫,连二皇子因不足月而生,在奸人挑唆下,同样被猜疑,一岁多的孩子,万岁名儿都没赐。
两母子同皇家命里犯冲。
“咳咳咳……”有咳嗽声传入耳中。
女子似要将肺咳出,荒院、败树、枯草,一片萧条、寒肃。
“娘子,我去禀告管事,咱们拿些银子去请个大夫。”
涴儿摇头,大口吸气,其中夹杂呼哧呼哧喘息,“别白费功夫,不会有人来的。”
“往常流水的银子花出去,你看见一点药渣了吗?”
春芍默然流泪,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滚落。
“娘子,咱们得试试,我不能看着您出事。”
一滴泪滴进涴儿嘴角,苦咸苦咸的,比那些苦药汤子还咸。
扯出抹笑,她伸手摸她眼皮,“别哭了,人总有这么一天,谁也避免不了,生死如幻,该来的总会来。”
“娘子!”春芍哭的更厉害了,“我不想您死,我不要您死,您还这么年轻!”
上天眷恋,她刚说完话,门口突然有人说话:“娘子,宫里来人了。”
雪下的很大,狂风怒吼,撕裂天地,落了个空空茫茫,寂静无声。
南苑,红罗炭烧的通红。
室内温暖如春。
重重锦帐内,卫祎清癯身体披着道袍,含笑翘着二郎腿听一群正襟危坐的道士念诵经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忽然,他拉长尾音,颤颤悠悠唱了起来。
有第一次来的道士被这一嗓子下的哆嗦,经也忘了念。
“哈哈哈—”卫祎悠扬轻笑,就在领头松口气时,他举起手指了指昏头的小道,立即有三两戴呢子帽的宦官冲上去将人拖走。
整个过程安安静静,皇宫大内如同一滩死水。
欣赏完好戏,男人撑起身一脸意犹未尽。
伸个懒腰,他趿鞋甩袖离去。
“皇上,皇后娘娘派人说请您去用晚膳。”安湖宁端茶上案,瞅着皇帝心情尚可,将事说了。
卫祎打个哈欠,睨他一眼道:“吃饭?她倒是好心情,去告诉她,朕操心安北雪灾,寝食难安。”
“是。”安湖宁默然片刻,简单一字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卫祎叫住人,撩袍坐下,“算了,朕两月未见皇后,你去回她,说朕稍后就去。”
月色如水,雪立梢头,无边空寂。皇城冬夜,处处弥漫着死寂。
叮叮当当—
是皇帝御辇驾临,喧嚣非凡。
低头打灯笼的太监深一脚浅一脚落地,此时雪方停,已经有宫人在哗哗铲雪。
御辇停在坤宁宫门口,太监、锦衣人,鱼贯而入,拥着皇帝入门。
“臣妾拜见皇上。”尚皇后领着宫人参拜。
卫祎抬手,“起来吧。”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四下除了咀嚼音与碗筷碰撞声,略显寂寥。
“皇后,近日安北雪灾频发,你晚上早些入睡吧。”咽下最后口饭,卫祎冷冷淡淡开口。
尚皇后忙道:“皇上辛苦,臣妾送您。”
卫祎奇怪瞥她眼,纳闷这人今儿个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干脆利落,连句挽留也没。
不过他懒得想。
啜口茶漱口,他扔下帕子,大步离去。看着皇帝消失的背影,皇后问:“安排好了吗?”
孙嬷嬷点头,“娘娘等着消息吧。”
庭院里,干冷空气扑面,冻的卫祎一颤,裹紧披风,龇牙咧嘴。
“快点回去,冻死了快。”摆手要走,他余光不经意瞥向南边,顿时微微怔愣。
顺着雪光,不远处一袭天青素服的女人被两个婢子扶着,步履蹒跚而行。
刻意遗忘的记忆猛地被撕开缝隙,一股脑要冲破牢笼。
牙齿打颤,皇帝蹙眉不悦。
安湖宁观皇帝神色有异,跟着扭头,这一看,当场愣住,惊得嘴巴大张。
“皇上……”
卫祎撇回头,收敛神色,如画眉目间蓄满怒火。他冷哼道:“好极了,看来皇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找了个赝品来吗?哼,可笑。他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安湖宁低头,百思不得其解,当年那事被揭发,皇后吃了多少挂落,连东太后都被皇上折腾的闭门不出。
才多少时光,又要故技重施?
怕是因贵妃晋封一事太过着急,搜罗了个替代品。
那位的替代品?史无前例。
“过去瞧瞧,有人巴巴送朕东西,要演戏给朕看呢。”
抱着肩膀下阶,皂靴踩出小坑,一路朝南边侧殿延伸。
“给朕瞧瞧,坤宁宫鬼鬼祟祟藏了什么人。”他随意踢开门,大咧咧往里走,丝毫闯入女子闺房的自觉。
倚靠着门,屋内只点了两盏灯,昏昏沉沉。缠枝锦屏宫灯映出一张脸,蛾眉曼睩,如有盈盈秋水,结三春之桃。
赶来的安湖宁刚迈进门,正瞧见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一刻犹豫也无,他慌忙转身,拔腿就跑。
“公公,你怎么了?”廊下小太监不解,好奇什么事能将皇帝身边的首领大太监吓成这样。
搭着小太监手臂,安湖宁哆哆嗦嗦道:“见鬼了,见鬼了。”
“啊?”小太监一头雾水,“公公别说笑,世上哪里有鬼。”
“屋里,屋里有!!!”他压着嗓子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