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寂静的月亮高高悬挂,它每日都要出现,隔着天堑,依依不舍望着尘世。它可能喜欢风情万种的人间,那里充满爱恨情仇的独特魅力。
飘扬纱帐内,涴儿重新梦见一片泥泞的田埂,依旧长满青草,她看见自己赤脚踩在上面。彼时是清晨,公鸡开始鸣叫。一声、两声、三声……忽然,女人似乎被惊着,脚下一滑,重重栽下去。
飞速的失重感使得涴儿使劲蹬腿,猛地清醒过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她坐起身子,露出里侧整整齐齐的一套被褥,空空荡荡,没有睡人。
病中体虚,她时常一睡半天,卫祎不好打扰,渐渐少有留宿,夜间回勤政殿睡了。
正失神大口喘气,外间却有惊鹊鸣叫,声音尖锐,一片嘈杂中隐约还夹杂铃铛音,清脆、但在寂静皇城中颇显古怪。皇帝生性多疑,常恐宵小之徒,夜间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所以入夜以后,皇城死气沉沉,宫人们从来像个游魂,轻飘飘走路。
涴儿艰难撑身坐起,唤来左右宫人,问:“怎么回事?”
守夜宫人一脸迷茫:“回娘娘的话,奴婢们并不知情。”
说完,宫女眼疾手快点好蜡烛,一宫人出门探看,另外一人坐到床边安抚涴儿。深宫常有祸事,清露唯恐是有人之人意图行不轨事,心下十分紧张。
“娘娘无需担心,皇上今夜赐了朝中大臣酒宴,想必当下还未歇息,若有不测,奴婢护送您去勤政殿。”
涴儿被她抱住,觉得安心,于是眉宇带了些笑,反过来劝慰她:“你不必担忧,小院护卫众多,能护得你我周全。”
二人还在说话,忽然有一行人敲门而入,王嬷嬷跟着进来,走到跟前道:“娘娘!万岁命几位仙人为您祈福做法。”
涴儿愣住,不可置信道:“祈福做法?”
深夜,鸽子伸展翅膀,来回于西苑上空盘旋,哨声欢快而惊恐。
地上,婀娜多姿的美人于云端歌舞升平,在冷气飘渺中莲步轻移,在鼓乐声中舞动双袖。下座一轮明月下,歌女清歌宛转,余音绕梁。多位面庞柔媚姣好的侍女穿梭于酒席宴会,为在座客人执壶倒酒。
卫祎津津有味欣赏,同身旁近身侍奉之人说起哪个舞女舞步更轻巧、哪个歌女嗓子更甜美,说至兴起,他道:“朕前生所纳妃嫔数十,多官家小姐,善针黹女红,唯李氏善歌舞小调,朕尤其喜爱,常以歌舞取悦。”
他身旁坐着的是去岁新科状元郎云郗与隋侯之子隋征,二人近来颇得天子青睐,今夜特意邀来一同欣赏饮酒,还破格越过几位资历深的官员侯爵,坐于皇帝左右。
后宫李妃擅宠,前朝无人不晓。不过两位年轻人第一次见万岁当众议论妃嫔,有些发懵,但他们脑子快,少顷功夫掩下神情称赞说:“臣闻李妃娘娘待人谦卑、侍君以勤,又为皇上诞下皇子公主,为皇室开枝散叶,实乃贤妃也。”
二人避重就轻,没有接话谈论李妃歌舞姿态,而是交口称赞她的品德与功劳。
卫祎很高兴,将自己御酒赐给二人品鉴,“李妃为朕生子颇多,朕也感念她的功劳。”
歌舞散去,宫门早已下钥,卫祎照例派人将官员安置在西侧值房,还贴心让方才席间歌女舞女侍奉。皇帝赏赐,官员不敢推辞,纷纷领着人离去。
众人往西走不远,却听见诡异钟鼓铃音,配着不明吟唱,令人心里发毛。
云郗与隋征相互对视,皇帝近来爱好修道,这子时深夜森森法音,不会是在捉鬼吧?
想起皇城中某些传闻,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文人们也不由得打个哆嗦。
等路过一处小院,那杂乱声音落到实处。长八方门内,一群隆装华服道士俺八卦位笔直站立,手持法器。另有两位道士手持柳条,蘸水往人群中一素衣女子身上抽打。
女子披散鸦发,如傀儡木偶般愣着,身体僵硬发腻,透过一扇扇门,配成个囚字。
云郗大受震撼,悄声对隋征道:“还真有女鬼赶往皇宫跑?”
隋征睨他,垂在他耳朵边警告说:“什么女鬼!此乃西北处,李妃居所,里面这人应当是李妃。”
“李妃?”云郗瞪大眼,立即收回视线不敢再看,跟着大部队怏怏离去。
开玩笑,谁多看被传出去,小心御史参他个觊觎皇妃。
涴儿夜间受了折腾,第二日果然昏睡不醒。卫祎早早到来,命人放好纱帐,请张仙人师弟武仙人诊脉。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法事作用,吃了仙人开的药,涴儿身体竟一日日好起来。这乐坏了皇帝,他大手一挥,将杨湄升为首席秉笔太监,同时命工部为武仙人修建道观。
二人一步登天。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恰逢七夕,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时候,筵席散尽,皇帝醉醺醺去西北小院。
涴儿的身子骨大好,披着衣裳站门内等。
“拜见皇上。”她屈膝行礼。
卫祎下辇,先揉揉眼睛,随后笑着牵她手,关怀问:“你今日可吃乞巧果子了?”
“吃了。”涴儿与他并肩往屋里走,“嬷嬷做了许多花样果子。”
“唔。”卫祎含糊应声,又询问道:“可拜过织女?”
“拜过。”她眉目温柔,和风细雨同身边人唠叨:“臣妾点了沉水香,奉上许多瓜果。臣妾不知神仙口味,就一样献了一点,有蜜瓜香梨、葡萄秋桃、柿子小枣、还有新鲜花朵。”
卫祎耐心听完,认真盯着她问:“可向织女乞求个孩儿?”
涴儿搁在他脊背上下爱抚的手一滞,垂眸不作声。
“唉。”卫祎终是感慨叹息,轻抬女人下巴细细打量,“你不高兴?因为朕戳你痛处?”
女人呐呐:“臣妾没有。”
散着酒意,皇帝没骨头般依靠在枕头上,一只手将她的头摁进怀里,“宓娘,朕与你始终要有其他子嗣,你该去求一求。”
涴儿没吭声,靠在他胸前听咚咚咚的心跳,这心跳那样的鲜活有力,像疾风骤雨,有磅礴春意。她闭上眼,沉入其中。
男人手指插入她乌发,迎着月亮哼笑为她唱了支歌,他的歌声低沉缠绵,随意而又风流,涴儿忍不住睁开眼瞧他。
“好听吗?”四目相对,卫祎换只手抱人,让她身子全压自己身上,“朕还是第一回给别人唱小调。”
“好听。”涴儿柔顺攀上他臂膀,窝进人怀里不住点头称赞:“五郎歌声悠扬,臣妾很喜欢。”
“喜欢便好。”
月色斑驳,天上银河中,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
地上,涴儿吹灭内室烛火,只留下床头一盏。之后她站于纱帐外,缓缓褪尽衣衫,抱着胳膊踏入床榻。
卫祎穿着寝衣,阖眼躺在里侧,看起来似乎已经入睡,一动不动……直到一具温软酮体覆盖。
他扬眉睁眼,女子身躯浓艳,白如玉的肌肤触之生温,不由让他想起二人初夜。
景佑四年初……
坤宁宫,皇帝驾临尚皇后住处用膳。席间,尚皇后置办上好酒菜,态度热情为他夹菜倒酒。
待饭用完,卫祎漱口饮茶,然后按照规矩去东暖阁安置,并不与皇后同房。他不是嫌弃皇后,相反,尽管坤宁宫有宫女犯上,但他依然信任皇后。
他们是结发夫妻,情分与旁人不同。
踏进东暖阁,他擦洗过后蒙头欲睡,今夜饮过酒,要趁着酒意轻飘飘睡一顿才舒服。换好舒适寝衣,他枕着胳膊阖眼。酒后世间万紫千红、八方有春、一切都是飘飘兮欲仙,令人不禁沉溺。
方要睡,突然有敲门声,安湖宁嗓子低低说皇后命人送来解酒汤。
“进来。”卫祎沉声命人进屋,他饮过酒,却少食荤腥,的确得喝完醒酒汤。
门咯吱打开,进来位婢女。她低垂着头,乌发盘着,上头簪了两朵红梅,紧紧挨着。他扫一眼,问:“是皇后命你送汤?”
婢女开口说话,声音恭顺道:“回皇上的话,是娘娘命奴婢送汤。”
卫祎嗯了声,那婢女便将托盘置于一处,伸手拿起绘彩碗盏。他瞥了眼,却无意瞧见婢女的指尖——粉中带白,如一牙月色。
他心念一动,似笑非笑看向她道:“抬头。”
涴儿应声微抬下巴,依旧低垂着眼,不敢直视天颜。卫祎笑着打量人,眼神每掠过一处,笑意便放大一分。
他不入后宫一年多来,皇后给他送过许多女人,可今儿这个格外美貌。杏子眼、远山眉、唇红而莹润、面貌清艳端丽,恍若仙妃,更妙的是,这人身段丰美,前后长势格外喜人。
皇帝是俗人,他喜爱美色,他想揽着美人寻欢作乐,换而言之,他想睡眼前的女人。
但很可惜……他不行。
邵氏当年为了争宠给他下了大份量迷药,那一夜过于屈辱,让他印象糟糕,许久未宠幸嫔妃。直到那日表妹何贵妃备好酒菜来寻他,卫祎顺水推舟留了人,等到欢好时,他久久不能抖擞精神……
那一夜,他黑着脸将何妃轰走,此后不再招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