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檀木云纹方桌摆着大朵牡丹,如碗口硕大。窗外斜风细雨,烟雾蒙蒙,一墙之隔,有香篝徐徐升烟。此刻,沉水香混着雨水潮湿气息共同钻进尚皇后鼻中。
忽然,一位宫人打破赏雨的意境,着急忙慌进来禀报:“皇后娘娘,有宫人报丧,说小皇子于今日早间辰时初殁了。皇上恸哭,下令以亲王礼节治丧,辍朝七日,宫内一月不得挂红。”
尚皇后长长哀叹,美丽面庞染上几分不忍,语气悲悯问:“李妃如何?”
宫人垂首答:“回皇后话,奴婢听说李妃娘娘受不住打击,昏了醒、醒了又昏,现下太医都守在勤政殿。”
她听后别开头,吩咐道:“去传皇上旨意,命后宫诸位嫔妃撤了所用红色器皿、鲜花、帘帐、被褥,不得听戏唱曲,违者重罚。”
“是。”那宫人下去,奔走相告,不消片刻,六宫安静如死水。
勤政殿,卫祎抱住昏厥的涴儿,冷冷盯着太医问:“李妃为何吃了药还不醒?”
方太医额角流汗,他咽下口水,小心翼翼道:“娘娘遭受打击,昏迷也属正常,待稍晚间就好。”
紧锁眉毛,皇帝看了看怀里人,摆手让一众太医回去。焦灼等着,途中,他时不时探她鼻息,生怕这人狠心跟着小儿子一同离去。
卫旻趴在床脚,蔫巴抓住母亲小拇指,瓮声瓮气说:“父皇,母妃手上有月牙。”
他年幼,不懂死亡,但母亲的昏迷令小孩子不安,好在父亲待他如常,他依旧能经常跑到父亲怀里撒欢。
眼下,他握住母亲纤细手指,期盼一直仰面不知作何的父亲能跟他说说话。
卫祎如他所愿,爱惜摸了摸那双手轻笑:“你母亲很厉害,把月牙印在了手上。”
卫旻露出牙齿笑了笑,接着脱掉鞋子爬上床躺在母亲内侧,盖上被子只露出一双杏子眼,“父皇,我给母妃唱歌,听了歌就不难受了。”
“好孩子。”卫祎来了兴致,给儿子一个鼓励的眼神,“你唱吧,父皇也听听我们小老虎会唱什么歌。”
小老虎,是皇帝给幼子取的爱称。
“杨柳活儿,抽陀螺……”他唱的是大伴的歌儿,与母亲不同,大伴歌声并不温柔,可卫旻却很喜欢,没两次就学会唱了。
卫祎轻轻拍打涴儿胳膊,跟着他唱起来:“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儿拔,打拔儿……”
附和唱完,他搂紧怀里人,打个哈欠倚着枕头昏昏欲睡。
卫旻很乖巧,他学着父亲打哈欠,然后抱着母亲一只胳膊入睡。
卫祎笑:“小学人精。”
涴儿醒来时动弹不得,扭头发现左边是锢住她上半身的男人,右边是扒拉她胳膊的稚儿,轻轻咳嗽两声,她重新躺好。
两人睡得香甜,她不忍心打扰,侧头听着卫旻磨牙声,涴儿亲亲他额头,虚弱笑了笑。
小儿子去时,她的命被扒掉一半,留下个血淋淋的身躯。涴儿从不知人死后如此安静,像漫山遍野里飘下一片落叶,任人怎么哭求挽留都无济于事。
那一刻,她很想做朵蒲公英,白色种子随风飘散到天涯海角,根茎叶留在土地直至死亡、腐烂、发臭。
艰难摸摸胸口,那里一片湿濡。距离生完孩子一个半月,她奶水充盈,身体处处是生育过的痕迹……可孩子已经死了一个。
嘴角泛起苦笑,涴儿闭上眼睛,慢慢流泪。泪水调皮,欢快顺着轮廓游向枕面,那里有三两滴潮湿水痕,像冬天雪地里墙角梅花。
晚间,卫祎捧来一罐药汤,快到床边又踌躇不前。手里药汁乌漆嘛黑,散发酸臭,如一晚发酵的泔水,熏的人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地逃。
涴儿隔不远闻见那股味儿,好奇问:“这是?”
“回奶药。”既然她瞧见,卫祎便不再纠结,麻溜走到床边坐下:“你喝了便不会有奶水。”
“那孩子没了,你悲痛不已,可日子还得过。宓娘,你还年轻,总不能狠心扔下朕和旻儿自己去找他。”他修长干净的指握住汤匙不停搅弄,一片白色烛花下,瓷器相撞音格外悦耳。
“我不允许你这么做,你不能背叛我,背叛我们的情爱,背叛你与旻儿的母子之情。再说,我们还有小公主,我刚去看了那孩子,粉雕玉琢似的小人,我一唤她,她就笑。小小一团,连牙齿都没有,却那么通人性,知道父皇难过,便牟足劲逗我。”
“宓娘,你要坚强起来。”卫祎舒口气舀出一勺药汁送入涴儿唇边,“喝了这药,王嬷嬷能替你保养身体,到时候一切生育痕迹都会被抹除,你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涴儿头靠着床头,默默无言,一盆白牡丹与她相隔不远,名花美人交相映。
等烛花爆第一声时,卫祎听见她哑着嗓子说:“五郎,给臣妾些时间吧。”
宫道,盛夏的第一场暴雨猝不及防到来,雨水如珍珠滑落,拍打着青石地砖。窗外,芭蕉叶片大如伞,有调皮孩童摘下一枝挡在头上。
“母妃——”卫旻站在门外朝里喊。
卫祎扭头,无奈道:“你还没睡?”
“我来看母妃。”话音刚落,他哒哒哒跑进来,手里还攥着一些果品,“母妃,吃葡萄!”
“好。”涴儿想也不想,笑着张嘴。
卫旻高高兴兴摘下一颗,准备亲自放进母妃嘴里,不料下一刻,葡萄被某人劫走。
“父皇?”他疑惑不解。
卫祎打量手里的圆葡萄,挑眉问他:“你哪来的葡萄?”
“坤宁宫,母后给的。”卫旻仰头眼巴巴看着父皇,觉得他可能也想吃,于是先摘下一颗送他唇边,“父皇吃。”
皇帝一边用牙齿咬紧葡萄,一边放下药碗将他抱起来问宫人:“晋王晚膳去了坤宁宫?”
吕鱼恭敬道:“回皇上话,晚膳时楚王来找殿下玩,两位殿下一同去了坤宁宫用饭。”
“臣妾病着,这段时间多亏皇后娘娘了。”涴儿捏捏儿子一点没瘦的脸颊,不由得欣慰起来,“旻儿胖了些。”
“如你所说,吃了睡、睡了吃,能瘦才怪。”
卫旻脾性好,被说也不生气,爬到亲娘身边一颗一颗喂她吃葡萄。等葡萄吃完,他又困了,吕鱼牵着他手带他去洗漱。
孩子一走,父母二人又开启刚才暂停的话题。
皇帝最先说话,他重新端起药,语气固执:“朕给你时间适应,但这药还是喝了,一则你身体不好,奶水都是血,放任它不利于休养。二则……你老是摸着胸口哭,朕担心你触景生情,影响身子。”
涴儿扣着手指,敛眉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将药喝下。
卫祎心里满意,给她塞块蜜饯甜嘴。
夏水东流,日子就这么过着。
这一阵,前朝浙直总督进献一头纯白小鹿,说是天降祥瑞,庇护大盛。皇帝心花怒放,跑去上林苑看了两回。话说,他还是第一回发现白鹿。新奇下,他对这位总督犯的小过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一次他驾临上林苑,听到白鹿发出类似鸟类啼叫声,底下一众侍从惊诧不已,纷纷下跪齐呼“天佑大盛,陛下万岁”。
卫祎笑而不语,摆手叫起,私下却跟涴儿吐槽他们表演太假,一园子宫人喊声齐整,明显事先演练过,不过这种事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会傻到去拆穿罢了。
暴雨过后,有几日大晴天,水汽蒸发后,宫里一日塞一日热。阳光午后,窗户外蝉鸣不绝于耳,热的聒噪,此时皇城开始大量用冰。
冬季储存的冰块派送往各宫各殿,冰鉴、冰盆、冰果子、冰点心……一应消暑吃用应有尽有、五花八门。卫祎向来善待后宫,故而即便位分最末的更衣,每日也能领到一盆冰过活。
涴儿怕热,她入宫后每逢夏日便日夜用冰,卫祎知她习惯,会赐下不少冰饮,有时甚至派人从民间买时兴饮子。
但今年特殊,她身子实在勉强,炎炎夏日还浑身发冷,整日犯懒昏沉,醒着时候越来越少。卫祎对此十分担心,经常阴沉着脸责骂宫人,身边亲近皆大气不敢喘。
这时候,原先被发落坐了冷板凳的杨湄抓住机会,借机联合张仙人师弟向皇帝呈奏关于涴儿命里福薄的说法。
皇帝当即暴怒,大骂道:“招摇撞骗的烂货,胆敢妄议皇妃!朕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来人,拖下去杖一百!”
“皇上息怒!”杨湄忙不迭磕头。
张仙人师弟跪在一旁,眼见帝王气的欲杀人泄愤,慌忙解释说:“皇上,贫道根据命格推算,李妃娘娘的确霉运缠身,命途多舛。然命理一事,复杂多变,若皇上允许,贫道可为娘娘祈福改命,让上天庇护娘娘此生顺遂,也为您诞下健康的皇嗣。”
他语气信誓旦旦,卫祎来了兴致,问:“朕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诓骗朕?”
“皇上,祈福改命后,贫道能治好娘娘的病。”
卫祎猛地眯眼,目光黏在那年轻道士发顶,面上不带一丝表情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李妃的病连太医院都束手无措。”
“皇上,若不改命,无论作何都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罢了,若要根治,需得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