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芸会过意来,宁让吃东西比较讲究,在这里站着吃,简直影响他伟岸又威严的侯爷形象,他怎么可能接手,于是她将拿着那一小盏神仙饮的手缩回去,“那还是算了,侯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会稀罕这等小玩意儿。”
宁让打着伞,侧了侧脸,睫毛下阖,“我的马车在后面,可以去车上吃。”
重芸摇摇头,“我的马车也在后面呢,还得赶着回去复命,我可不像侯爷这般悠闲。”
宁让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他觉得自己一定真的是闲得无聊,才会在得知她今日外出的时候,专程赶过来截胡,他站在这道门外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既然答应放她自由,送她一片宽广的天地,自己这么紧追过来是为了什么?
他本来想,也许是为了见这个久未见到的女人一眼。
但现在,见也见了,为何脚步踟蹰,甚至还邀约她去马车上吃冷饮,他一定是脑子坏了才说出那么自讨没趣的话,他想,呵。
他拇指上的青玉在伞柄上摩挲了片刻,嘴上却说,“安蒙国王子见福音公主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重芸收回即将迈出的步子,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眼里写满了问号,“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自主跟紧他的脚步,经过护送自己出门的马车时,她将食盒中的冷饮递了一盏给驾车的侍卫,关怀备至温暖亲切道:“辛苦啦,这家店的稀罕品类,小哥你尝尝。”
侍卫欣喜地接过冷饮,手指尖传来一阵冰凉,但他无意中抬头,却感到了另一种冰凉刺骨的视线,朝自己这边冰刀一般扎过来。
他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那道视线的主人,竟是黑伞边缘,露出一个下巴、一根鼻梁、一双眼睛的博远侯。那道目光从那伞的边缘处直插过来,侍卫拿着冷饮的手情不自禁一抖。自己,是做错什么了吗?
重芸见侍卫有些魂不守舍,梦游似的心不在焉,伸着一双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小哥,博远侯对我另有差遣,你先吃点冷饮等等我呗。”
“好……好。”侍卫低下头,避开重芸身后那道刺骨的目光,连连应声。
他怕自己一个不留心,就要犯更多的错,让博远侯不喜,自己这条小命,可不能交代在这里。
重芸没想到,自己一番拒绝,结果好奇心起,还是不能抵挡住宁让的情报诱惑。她对宁让的马车内部构造本就了如指掌,她从他座位下的箱子里翻出一把扇子,从善如流地准备举起扇子帮宁让扇风。
她刚准备扇,手一顿,在心里骂道:奴性不改啊重芸,你现在又不是他的丫鬟了,还干什么打扇子的事呢?
她摇着扇子给自己扇起来,“这扇子还是我放在这里的呢,看起来侯爷没怎么用,这扇子还这么新。”
宁让坐在马车的一头,看着她熟练地翻箱子找扇子,心头一堵,“不常用。”
重芸扇着扇子还是觉得热,扒开食盒,将一盏冷饮拿起,对着碗口咕噜噜喝了几口,这神仙水里面加了薄荷叶和西域冰菊,喝起来清凉扑鼻,再加上沁人心脾的冰块,简直是夏日绝配。
重芸舒服地叹了口气,赶紧说正事:“侯爷说的不简单,是怎的不简单?”
她在使臣馆的时候极少画艳丽的妆容,今日她一身女使的装扮,脸上也经过精致的描绘,唇上涂抹了嫣红水润的口脂,那红色的口脂在瓷白的小盏边缘落下一个清晰可见的烙印,那印记引得他有些分心,连她在说什么都有些模糊。他清了清嗓子,干脆从食盒里拿起一盏冷饮,几口饮下,那清凉直达丹田,倒是让自己清醒了几分。
“安蒙国远在西侧,与良国的往来仅限于商贸,但近年来,随着安蒙国逐渐兼并周边小国,已经成为了西边不可小觑的国家,大有与那笙、乌提抗衡之势,良国与那笙、乌提三足鼎立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多年,如果安蒙国这时候有意将战火东引,乌提还能不能保持安全稳定,就说不准了。”
重芸对打仗这事不了解,但也知道三角形的牢固性是很强大的,如果在这时候有人横插一脚,试图破坏这种平衡,她知道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三虎岭地处战争交汇处,许多百姓都曾面临这种困境。至于自己会不会成为其中的亡魂,还真说不准。
她出于对自己以及少数人生命安全的担忧,分析道:“所以,安蒙国是什么意思呢?准备联合良国一起吃掉乌提,还是想让良国放手冷眼旁观?我想,良国作为三国之一,不可能任由身边的肥肉被另一只蠢蠢欲动的巨兽吞并。”
“所以安蒙国以另外一个理由,一个良国无法决绝的理由,试图建立起一定的联系。”
重芸:“以利诱之,以理晓之,以情动之,王子作为说客,无非这几样手段。”
说完,她想起良国内部那糟心的政治斗争,太后和皇帝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这时候外部的危机也许是催化剂,要么让内部拧成一股绳,要么让他们更加分崩离析。
宁让作为驻扎乌提的使臣,也就是说,他的态度,代表的也是良国内部斗争后,勉强能够拿到外面公开的结果。
“安蒙王子打算以利诱之,他试图用安蒙国的黄金矿产,换取良国的玄铁兵器。”
“哦,原来如此,打着看望福音公主的由头,与良国做生意嘛。可这笔生意,做成做不成,于良国而言,都是一场纷争。大臣们肯定势分两拨,一拨说,我良国玄铁兵器天下第一,卖与安蒙,我们不过坐收渔翁之利,另外一拨说,唇亡齿寒,放任安蒙国壮大,乌提危矣,良国危矣。”
宁让耐心听她分析利弊,生龙活虎地表演,嘴角不经意间向上提起。
重芸讲得口渴了,喝一口水继续说书,她说完问:“所以侯爷,良国的意思是什么?他们商量出个结果来了吗?”
说完,重芸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宁让真真正正将局势认认真真说给她听。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发挥过多,这样子会不会让宁让吓一跳?但现在自己已经不是他丫鬟了,作为一个公主女使,这些东西说一说又何妨?
宁让:“说起来,你话里话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良国人。”
分析来分析去,重芸倒是忘了这一点,这原身阿芸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良国人,自己倒是嘴巴一张就是叽里呱啦一顿输出,但这样说,难免显得有些置身事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拿起冷饮喝了一口,继续打哈哈,“也许是在乌提呆久了,说话口不择言了些,故土怎能忘怀。”
“上面的意思,是生意也要做,钱要赚,但万不可让他们有机可乘,将战火引到乌提。”
“倒是既要又要了。”重芸想起太后与皇帝那争锋相对的关系,他们达成一致派宁让到乌提,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在身,乌提王的继承人一共就那么几个,现在福音公主肚子里有了新的继承人,势必影响着整个良国对外交往的态度。
颜回音如果真如书中所说,几年后注定要成为乌提的掌权者,那现任乌提王何在?其他几个王子公主何在?这其中,一定会有重大的变故。
她有些恨自己看书的时候没有再仔细些,没有把这边边角角的剧情串起来,她想,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风暴就在眼前。她必须好好筑牢巢穴,才能在这一场变动中从容不迫、稳如泰山。
“但,既然良国已经动了用武器换金银的念头,安蒙国如果兵器到手,良国还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一场战争?”
“养大一只狼也是养,两只三只也未尝不可。”
重芸会过意来,他的意思,良国不仅要做安蒙国的生意,也许还会做那笙、乌提的生意,有技术就有定价权,这算盘打得重芸都听见了。
与这种举国之力做生意的路数比起来,自己那点小小的生意倒是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良国一致对外的结果,也许就是搅乱整个西域,任由他们争斗,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乌提王如今年近五十,但仍未正式册封继承人,福音公主肚子里的孩子若能安然诞下,势必会引起其他几位的忌惮,侯爷,我现在觉得,公主府也不一定就是个安全的地方。”
“怎么?你怕了?”
重芸点点头,“怕呀,这才换了新主子,就怕主子保不住。上一个朝月公主,可是3年不到,人就没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谁说得清楚。”良国的公主可以一茬又一茬的派送,作为稳固良国邦交的棋子,良国不甚在意一个小小宗室女的安危,宁让亦然。
“怕,你还争着抢着要去给福音公主当女使,我看你乐在其中。”
重芸从这话里,隐隐约约听出了一丝丝的嘲讽和一丝丝的酸。“侯爷说的哪里话,您巴心巴肝给我分析了半天,我这脑子又不够使,你不若再跟我说直白些,我才能知道风雨来袭,我是该丢盔弃甲逃之夭夭,还是坚守阵地不改初心啊?”
宁让见她一只手捧着下巴望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心中一动,“你向来运气不好,逃是逃不掉的,不若心态放平。”
重芸在心里嘟囔,的确是运气差,不然怎么到了哪里,都能碰到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夺命鬼。
“侯爷说得极是,我得找人给我算一算,看能找到什么破解之法。”
他看着她,“那不若求我,我正好精于此道,把人的命数把得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