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我搬离了那个偏僻的小院,住进了王府中守卫更加森严,也更加华丽的一处庭院。之前那两位沉默的嬷嬷依旧负责我的起居,却又多了另外两位负责教导我。
其中一位姓宋,曾是宫中的老尚仪,精通所有宫廷礼仪、祭祀典章,眼神锐利,一丝不苟。另一位姓陈,则精于天文星象、占卜算卦,总是说一些神神叨叨,我难以理解的玄机。
于是,我的“神女”特训正式开始了。
每日天未亮,宋嬷嬷便准时出现。从最基础的步态开始——步伐需要稳而轻,裙裾不能有大幅摆动,每一步的距离、抬脚的高度都有严格的要求。歪了、偏了,等待我的就是冷冰冰的戒尺。
然后是坐姿、站姿、行礼……每一个动作都要反复练习千百遍,直到刻入骨髓,成为本能。
“神女之姿,当清雅绝尘,不染尘埃。”宋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手中的戒尺却毫不留情地落在我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小腿上。
“背挺直!下巴抬起来!直视前方!眼神要空茫,要悲悯,要仿佛看透世间一切苦难,不是让你发呆!”
陈嬷嬷负责的“玄学”则更为晦涩。她搬来了堆积如山的星图、历书、谶纬典籍,要求我在很短的时间内烂熟于心。她教导我如何用高深莫测的语言解释“天意”,如何在祈福仪式上说出最符合“神女”身份的祝福。
“不能过于直白,亦不可过于晦涩。要让他们听懂大致,却琢磨不透全部。”陈嬷嬷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记住……你是天命的化身,你的沉默是威严,你的言语是真理……”
我甚至猜想,高三冲刺也没有这样累。身体尚可忍受,最痛苦的是精神。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是“天命神女”,有时对着铜镜练习空茫悲悯的眼神,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向我袭来——多么虚假的神性!旁人真的会信吗?连我自己都不信!
齐翾偶尔会来。他总是在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听两位嬷嬷汇报我的学习状况。
他很少直接指导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每当我濒临崩溃的边缘h他就会适时提供安抚、鼓励,甚至在我恍惚间将他错认为现代那个齐翾时,纵容我的逾矩。
有一次我哭到脱力,抱着他便睡着了,却被宋嬷嬷瞧见了。第二天不知道她和齐翾说了什么,从此我睡觉都有人在旁边看着,为了纠正我的睡姿。就这样,我唯一能胡思乱想的时间也被剥夺了——或许这也是好事呢?
我一直认为,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完美的、能帮他凝聚民心的“神女”,而非一个有自己思想的林相意。
他却温柔地告诉我:“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自己。你永远是那个来自异世,聪明灵动的姑娘。”
多么残忍啊。他给了我渺茫的希望,哪怕它包裹在冰冷的算计之中,我依旧选择相信。或者说,我早已别无选择。
*
时间在紧张的训练中飞逝。崇德三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但在某个清晨,我看到了绿色的嫩芽破土而出。
就在这天,齐翾在白天就来了,身后跟着几位气度不凡的官员。
“神女,”他向我行了一礼,“天象已明,吉日已定。三日后,本王将恭迎神女入宫,觐见天子,昭告天下。”
终于来了。
我穿着无数绣娘呕心沥血制成的素白广袖流仙裙,大袖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暗纹,头戴繁复而圣洁的金冠,秀发被梳成堕马髻,用一根绸带轻轻束起。
我努力维持着这些日子训练出的的“神女仪态”——当捕捉到齐翾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时,我就知道,我成功了。
“谨遵殿下安排。”我的声音经过特殊练习,带着一种非人的空灵和飘渺,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精心维持的表象,看到了下面那个紧张忐忑却真实的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王府,甚至可能整个京城都在为“神女入宫”而忙碌。各种华美的服饰、器物流水般送入王府,供我“过目”。
宋嬷嬷和陈嬷嬷对我的要求比以往还要苛刻。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抬手,每一句话的语调,都必须完美。
“这是您第一次真正站在世人面前,”宋嬷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您代表的是天命,是希望。任何一丝瑕疵,都可能被解读为……不祥。”
我笑着安慰她们:“嬷嬷放心,你们教的我都铭记于心了,绝不出错。”
陈嬷嬷却没有再嘱咐我,只是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异样。我听见她恍恍惚惚地念叨:“神女……真的降世了……我们的使命……完成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们。后来我再去问齐翾她们的下落,他告诉我,他给了她们丰富的报酬,两位嬷嬷都已回乡安享天伦了。
我没有多想,信以为真地点点头。
*
三日后,清晨。
离王府中门大开,前所未有的隆重。八匹纯色白马拉着一顶华丽的车辇。前方还有仪仗队开道。
我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王府。阳光有些刺眼,我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
齐翾已等候在车辇旁。他身着正式的亲王蟒袍,向我伸出手,姿态无比恭敬:“请神女登辇。”
我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熟悉的触感让我眼睫微颤,但很快归于平静。
纱幔珠帘缓缓垂下,隔绝了外界大部分视线,却也蒙上了一层朦胧。
“起驾——!”
我端坐在车辇内,看到王府的高墙不断后退,熟悉的街景再次映入眼帘。但与上次出行已截然不同。
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无数百姓扶老携幼,挤满了道路两侧。他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尽管依旧十分简陋。他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每个人都在拼命向前挤,试图能窥得我的一方“天颜”。
“那天我亲眼所见神女从天而降了,就直直从天边落到离王府里!”
“神女娘娘!求您赐福!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你说,神女为啥降落到离王府却不去皇宫?我看……”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
……
呼喊声、祈祷声、哭泣声……这场面比我想象的更加震撼,也更加沉重。
我在心中默念:他们膜拜的,只是一个由齐翾和我共同设计的谎言。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按照训练的那样,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空茫地投向远方,维持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
说来讽刺,我终于领悟到了“空茫悲悯”眼神的诀窍——在心底视这芸芸众生为虚无,以一种彻底的疏离与冷漠去面对他们的苦难与期盼。
朱红色的宫墙越来越近,巍峨的宫门沉默地矗立于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躬身,再次对我伸出手:“请神女移步,觐见陛下。”
在无数道好奇、审视、敬畏、或隐含敌意的目光下,我搭着他的手走下辇车,踏上了通往太和殿,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九重玉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齐翾的手依旧稳稳地托着我,是恰到好处的搀扶,亦是牢不可破的掌控。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无声地提醒着我:我是神女,不容失态。
终于,我们停在了大殿最深处。
一道由无数珍珠串成的巨大珠帘垂落,将御座与朝臣分隔开来。帘后,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模糊身影。
那就是崇德帝?这个封建帝国名义上的主人?
“天命神女,觐见陛下——”太监尖锐的声音刺得我耳膜发疼,也斩断了我方才已经出神的意识。
我照着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神女礼仪,对着珠帘后模糊的身影,行了一个属于“神女”的礼。口中念着陈嬷嬷教好的的谒词,声音刻意放得空渺。
语罢,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模糊的轻笑,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娇嗔。崇德帝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哦?神女?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我身体僵硬,却仍依言抬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身旁人上。
他也看着我,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别怕,有我。
*
后面就不再需要我表现了,齐翾用他高超的演技和精妙的言辞赢得了崇德帝的赞赏和准许,全权负责处理神女之事。
我被安置在钦天监旁的“璇玑宫”,名义上是观测天象、聆听神谕的圣地,但对我而言,也只是另一座更精致的牢笼。
每天的行程就是晨起焚香祷告,接受人们的遥拜,在星图前“感悟天机”……比起王府的特训,在宫里的日子居然算得上清闲,但我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齐翾出现的频率比在王府时更高。不仅仅是宫宴、祭祀仪式上,还有在深夜里,悄然来到我的璇叽宫。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甜蜜”。
他会记得我随口提过来自异世的点心,命御厨费尽心思复刻出来,只为看我片刻的欣喜;
他会在夜晚屏退宫人,牵着我的手在无人的宫苑里漫步,专注地听我讲述那个世界的样子,路灯、汽车、飞机……
他甚至默许了我利用“神女”身份,在有限的范围内开展一些救助百姓的活动。
无人的夜晚,他会揽我入怀,近乎虔诚地亲吻我。情到深处时,他的手指勾开了我的衣带。我下意识抗拒:“不要……”
“阿意,你不愿意吗?”他笑容未减,眼底却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我摇摇头,主动解开腰间的系带,顺着他的力道被推倒在床上。
我沉溺于他刻意营造的温柔,贪恋那一点点熟悉的影子,却又无时无刻不被他的掌控欲和血腥味惊醒。
——他在利用我。而我,也在利用他。
这种扭曲的关系,在我心底埋下越来越深的恐惧和怀疑——当利用价值耗尽,他不再需要我了,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的使命结束了,那我该何去何从?”一次缠绵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指尖拂过我的发丝,笑着回答道:“将来的路,我们会一同走下去。
“当天下真正安定,我许你一个无人能动摇的位置,一个能真正施展你心中所想的天地。到那时,你是去是留,我绝不阻拦。”
“去”与“留”两个字,在我耳畔不断回响。
“天命神女”的名号,借着钦天监的鼓吹,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大梁十三州。越来越多的民众信仰我,崇拜我,而我内心的压力,也日益增加。
每当接受民众的叩拜,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无数丝线操控的人偶——掌控者,当然是他。
我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扮演着救赎者,却又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崇德七年,是我来到梁朝末年的第五年。
*
崇德七年,齐翾的势力已如日中天,朝堂上离王党与保皇派的争斗趋于白热化。
一次祭天仪式后,崇德帝便“突发急症”,昏迷不醒,朝政大权的实际掌控者已是齐翾。
他越来越忙,来璇玑宫的次数也变少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我面前维持着那份虚伪的温柔。
这几年,我觉察到他的手段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加血腥残忍。我在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他口中的“大局”、“救世”,不过是他通往权力巅峰的一步棋。我隐约猜到了他的真实目的,却选择逃避。
一道破碎的裂痕开始出现,在这乱世风雨中摇摇欲坠。
信仰崩塌的临界点,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到来。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在给我奉茶时,飞快地将一张纸条塞进我掌心。我避开宫人偷偷查看,上面的字让我感到一阵绝望:
荧惑异动非天意,乃人谋!离王秘令,借星象之名,行屠戮之实!三日后戌时,行宫‘清君侧’,鸡犬不留!钦天监张氏泣血谨告。
短短的几行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荧惑异动……他要以“天命”的名义,在皇帝养病的行宫发动大清洗!我居然还认定,他获得更多的权力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什么“必要的谎言”,什么“为了天下苍生”,这根本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血腥的政变!他要弑君!
而我这个“天命神女”,成了他野心上最华丽、最罪恶的装饰品。我的每一句“神谕”,都是在为这场屠杀做准备!
我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一阵恶心。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他在密室里对我的说的那句“天真,是活不长的”的真正含义了。
纸条从我的手中飘落。我扶着冰冷的桌沿,无声地颤抖着。
我不能再逃避了,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能多救下一个人也好……
*
三天。每一刻都是煎熬。
齐翾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璇玑宫外的守卫明显增加,我被看得更紧。那个递纸条的小宫女,我再也没见过她。
时间一点点滑向亥时,我焦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行宫在城西,离皇宫有一段距离,我就快要来不及了。
终于,我趁着晚膳时守卫换班,支开了侍女,换上宫婢服饰,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从璇玑宫一处废弃的角门溜了出去。
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在偌大的皇宫中拼命奔跑。我不敢回头,只顾拼命向前。
跌跌撞撞出皇宫侧门,我抢过一匹马就骑了上去。我甚至不会骑马,只是凭着本能死死抓住缰绳,用簪子狠狠刺向马臀!冰冷的夜风灌进我的喉咙,我尝到了一丝血腥。
快一点,再快一点……
行宫!就要到了!然而,就在我策马冲近宫门的那一刻——
“当——”
“当——”
“当——”
一下,两下,三下……整整九下。
丧钟九响,帝王驾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狂奔的马匹将我狠狠甩落在地,冰冷的地面撞击着身体,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疼痛。
我瘫坐在宫门前,仰望着巍峨的行宫。九声钟响,将我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砸碎。
晚了。终究还是晚了。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有人从身后拥住我,在我耳畔低语。不用说,是他。
我无言以对。他抽走我手中攥得变形的纸条,故作遗憾道:“阿意,你把时辰记错了,应该是酉时,不是戌时。”
“是你授意的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听懂了,轻笑应道:“是啊。”
我听见了信仰破碎的声音。这一刻,心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