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那么几个让人疲惫的瞬间。
比如你今日要去学堂,但却破天荒地起晚了,你慌慌张张地跑着,险些被迎面驶来的马车撞上。你摔倒在地,拍拍身上的灰,安慰自己至少没有受伤,然后继续赶往学堂,但到了你才发现,你把今日的功课落在家里了。
现在就是那种感觉。
当最严厉的夫子走到你面前,问你要昨日功课的那种感觉——就像一道闪电劈进大脑,你感到一片空白,僵站在原地,双手发麻,眼神空洞。但你不会感到惊讶,也不会感到愤怒,只有疲惫,对这种变故接二连三到来的疲惫。理智在告诉你应该快想办法摆脱这种困局,但那一瞬间,脑海里冒出的唯一声音就只有——
“我就知道”。
当萧明灿心底冒出这道声音时,几滴酒水从碗里飞溅而出。
那一瞬间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慢下来了,一切变得粘稠,那水珠飞溅在半空时连成了一片,就像无色的云,而酒水背后是冲向檀妄生的侍卫。她能看到那年轻侍卫的脸因为厉声喊叫而变得狰狞,左手已经冲向檀妄生的脖子。
再往后,火盆旁守在那几个守在随从身边的侍卫已经拔出刀,火焰的光模糊了他们的侧脸。余光里,官员扑向那个倒地的男子,大概是想要扶人,而旁边的人则伸手探他的鼻息,更多的人只是僵站在原地,就像等着夫子责罚的学生,又或是走进森林看到猛兽冲来的孩子。而外面那群渗人的尖叫仍在回荡。然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
檀妄生被押着半跪在地,一只手被人扳在背后,另一只手则撑着地,肩上压着一把刀。那几个随从的下场比檀妄生更狼狈,他们的脸几乎贴着火盆,火若是再大一些,迸溅的火星说不定会灼伤他们,但很遗憾,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无论是随从还是檀妄生,也都没有任何反抗的想法,他们只是注视着前面的侍卫或官员。
官员们面面相觑,那疲惫而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绝望的表情,就好像在等待自己的死期,毕竟他们都喝了那些酒。如果时间再久一点,萧明灿一定能看到他们眼神中掺杂的一丝微妙的妥协,也许比起被那群怪物折磨或当成食物,他们更愿意死于一坛毒酒。
大概正是这一想法,让某种沉重的寂静笼罩着这里,以至于他们不再注意到外面那些怪声,而是屋子里的一切,比如自己和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声,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还有轻微的、不合时宜的鼾声——他们转过头。
“他……”
试探鼻息的官员收回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擦着额头的冷汗,“他睡着了。”
然后是一阵笑声。
檀妄生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笑来,侍卫松开他,看到他的双肩因为笑容微微颤抖,“大家未免太草木皆兵了。我会在数年前未卜先知地料到大家和尊贵的国师大人会来到这里,然后亲自放上几坛毒酒等待着今日吗?我当然不知道,如果不是国师,我甚至连那些只记录了些病情药方的纸都不会多留意。”
当他仰起头时,萧明灿能看见他喉结轻微滑动的样子,以及下面那道格外显眼的横向伤疤,然后,是那张用来蛊惑人心、带着笑意的脸,“我只是偶然间发现了这些酒,稳妥起见,留下一部分而已。”
众人站在原地。檀妄生扶着膝慢慢站起来,然后伸手从旁边官员的手里拿过酒碗,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饮而尽。光线昏沉。他看向那个官员,微笑起来。
“这下大人不用再担心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至少,你会在日后变成一个为民除害的功臣……”他用那种和国师一样亲切,意味却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说:“让我想想,皇上会赏赐你多少东西?经过这一灾难之后,那岌岌可危的国库恐怕就要见底了,但是官职却多得要命,依我看,她老人家说不定会提拔你当上兵部——”
那个年长的官员颤抖地打断了他:“大胆!胆敢妄议皇……”
“我知道大家不相信我,因为之前那些事情,以及那些传闻。”檀妄生抬起双手,后退一步,站在萧明灿身后,“但此时此刻,我们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没有武器,身上有伤,就算有本事在各位的眼睛底下下手,也没多余的精力跑回到岛中心。各位大人当然可以对我动手,但我只是想提醒各位,我们现在最需要对付的其实是……”
其实是那些怪物。
萧明灿当然知道这一点。当她看向檀妄生的时候,几乎一眼就能看到他胳膊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也许是被木船的碎片划伤所致,又或是摔下土坡时造成的,尚未干透的外衣黏在伤口附近,随着每一次动作而微微扯动边缘的皮肉。而他身上的伤口远不止这一处。
檀妄生不会背后捅刀子,至少现在不会。他说得没错,这不仅仅是伤口的原因,还有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以及……他们最近几日才意外得知那洞穴里藏着几个类似于“族群首领”的恐怖东西,自然不会在这种偏远地方准备毒酒布置所谓的“陷阱”。那么关于提防他们这些皇上派来的人?更是无稽之谈。
大家都一致地认为檀妄生绝不是那种能够信任的人,但事实上,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点草木皆兵了。
如今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间充满谜团的石屋里,和那些残缺怪异的尸体共处一室。五年前,最后一个企图逃跑之人的脑浆和鲜血喷洒在门上。时间足够掩埋太多东西,尽管那些血迹和碎肉已经变得暗沉甚至消失,但她仍能从门边那后脑断裂的白骨和扑倒的姿势还原当年的一切。
而让人感到恐慌的不仅仅是这些狰狞的尸体,他们的存在更像是某种可怕的预兆,或者说警示——大家很有可能会步入他们后尘,用性命去证实墙上那所谓“诅咒”的存在。这是极其危险的时刻。他们必须先解决外面那群非人非鬼的东西,只有解决了它们,才能再想其他事——
等等,“诅咒”?
萧明灿在周围的嘈杂中回过头,看向那面被字墙。那些血淋淋的刻字仍歪扭地留在那里,火光将附近几人的影子模糊地打在上面,它们正随着动作微微扭动,看起来就仿佛这面墙有了某种生命,又或是话本里那种有人献祭性命而附下的诅咒——诅咒。
檀妄生在几年前就来过这里,那时候他不知道“怪物首领”的存在,或许对那群怪物的了解也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那些写满药方的凌乱纸堆有多么至关重要。他当时能做的也只有通过那些病情记录来了解那些怪物的手段……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一定看得懂这面墙上的刻字——
他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一场毫无征兆、可怕的屠杀。一个人在平静的夜晚突然发病,让所有人都死在了这里。
萧明灿看向那面墙下的尸体,几个侍卫把他抬到了火光附近,大夫正根据白骨推测他死亡时的年纪。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檀妄生当然知道所谓“不祥之地”的存在,也许它并非是那种不管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打破的诅咒,那人年少时的探险和多年后再次来到这里,仅仅只是一场巧合而已……重要的是,他知道这里是用来躲避那些怪物的好地方:这间石屋没被泥流波及,四周门窗都被木板加固过,远比主村那些门窗尽破的屋子要好得多。至于墙上的鬼神之论,如今这座岛上哪间屋子没有死过人?
所以,那时的檀妄生一定会在这充满谜团的“不祥之地”里得出三个线索:
第一,这里和其他人所想的“鬼屋”不一样,它身处的位置以及墙壁的坚固程度,完全可以让它成为躲避那些怪物的安全之处。
第二,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屠杀——又或者所有人发疯后的自相残杀。
第三,如果他们想把这里作为岛上临时避难的住处之一,那么放置的一定是对他们有绝对帮助的东西。
……酒?
这的确是对付恐惧和不安的好办法,但它可帮不了他们去对抗那些怪物,更何况关于那“诅咒”的说法扑朔迷离,就算这些酒有一些用,可它也一样阻止不了那场屠杀的发生……再者说,万一这间石屋是那些怪物在此设下的某种圈套呢?
檀妄生真的只留下了这些酒吗?
仅此而已?
难道他真的会因为容易被那群怪物发现,而没有放置其他什么东西吗?
“……的确没有什么东西。”侍卫又仔细搜了一遍檀妄生的身,对国师和周围几个官员说道。
而话音落地的同时,火盆边的一个年轻的官吏发出一声惊呼,本能地手脚并用往后边爬了几步。众人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那木板的缝隙后是一双血淋淋的眼睛。
这世上能见到有人眼睛受伤的其实不算少,但除了大夫和仵作之外,几乎很少有人会真正看到眼珠碎裂的样子,因为正常人都会因为剧痛而闭上眼睛,大家最多只能看到脸上遍布的血痕。但那个人——那个怪物却大睁着破碎的双眼,甚至能让人清晰看见那裂口流出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鲜血的淡淡红液。更令人心惊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伤口是新的,而它们伤害自己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当中有人彻底崩溃。
旁边一个侍卫斜跨一步,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
“……门窗都被挡住了,那些围困我们的怪物行动迟缓,应该进不来。但保险起见,每一处门窗都必须有人看守。”
萧明灿见领队的侍卫点头应声,又看向周围那惊魂未定的人群,温和道:“大家不要担心,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怪物首领’的存在,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最起码,我们最大的敌人不再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随时会让我们丢了性命的恐惧。只要我们能设法引出那个首领,就能找到对抗这群怪物的方法。所以……”
官员们站在原地,闻言顿了顿,接着大多数人强迫自己挪开了目光,不再看四周那足以令人尖叫又难以忽视的一双双眼睛。其中几人忐忑地望向手里那些被泥污染脏的纸,而在这令人胆颤的处境下,国师平稳的声音总是令人浮起几分心安和冷静。
萧明灿继续说:“时间也不早了,各位若是疲惫,先休息一会儿也无妨。就算我们今夜没法找到有关那个人的消息,只要把这些簿子收集起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看也不迟。”
“是……是……”
几个官员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对……没错,国师说得对,眼下就算再怎么担惊受怕也没用,又不能冲出去杀了那群鬼东西,还不如把力气放在寻找那‘鬼小子’上……”
侍卫把木头扔进盆里,火光比刚刚又旺了一些,几个尚有精力的官员聚在另一处,逐一查看那些纸堆,试图用商议声和纸张的沙沙声来盖过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渗人童谣,但可惜,在他们的想法实现之前,那些白骨被翻动的咔咔声就盖过了他们的话音。
“……可真是难为这群人了。”檀妄生在国师的默许下跟在她身后,随着她往火盆那边走,打量般瞧着周围光景,道:“他们当中有几人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残缺的尸体,哪怕是在百花宴上目睹皇上遇刺,也只会抱头躲在桌子底下,等待禁军摆平这一切。要我说,这座岛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精神上的酷刑。”
“将军谦虚了。”萧明灿望了眼四周被阴影覆盖的角落,侍卫在刚进这里不久后就搜过了那里,除了不明血迹和白骨之外,那地方没有任何能够藏东西的地方。她说:“依我看,比起这座孤岛,将军才是那个让我们胆战心惊的酷刑。”
檀妄生期待地挑了下眉,“我有让国师感到害怕吗?”
萧明灿并没有回答,她经过火盆,听着受伤的官员低弱而痛苦的呻|吟,才开口:“将军有时会让我想起那种徘徊在夜晚街巷中的劣犬。它们成群结队,狂躁顽劣,会对周围的经过的一切抱有敌意,继而疯狂地攻击。如果你不幸靠近被它们盯上,就会一直被它们缠下去。”
“……听起来很有意思。”檀妄生说,“还记得小时候在边城时,有几个比我大半个头的小子围着我说我是没爹娘养的野孩子,不准我站在那看他们玩闹,说觉得晦气。这种话我从北边一路听到了皇城,皇城里的小姐少爷们都很有教养,他们不会当面叫你野孩子,私底下说什么也不会让你知道,但他们会用那种怜悯又嫌弃目光打量着你,就像在看什么脏兮兮的可怜东西。”
当他说出这话时,跟在萧明灿身边的言生抽出刀,捅穿了墙壁缺口后的那双眼睛。墙面背后的尖叫声短暂盖过了嘶哑变调的童谣。萧明灿在言生擦刀的间隙里走向前,摸了摸墙角一处不起眼的裂痕,试探着往里按了下,但没有推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藏东西的密室。
檀妄生老实地站在身后,一侧肩膀倚着墙面,继续道:“说实话,我其实从没在意过他们说的那些话或者揣测。我有饭吃,有水喝,老头子会给买我衣服穿,军营里的人教我如何用刀,檀家的姐姐教我识字,我怎么会是没人养的野孩子呢?”
萧明灿看向他——
没错,就是这种眼神。他在与萧明灿对视的瞬间忽然想。
平和,专注,温柔,足够包容,足够有耐心,哪怕是那种罪大恶极的土匪站在她面前,说不定都会慢慢卸下防备,去诉说自小经历过的那些不公和悲惨遭遇。这并非仅仅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那种亲和,还有某种……
檀妄生曾在庙里见过那些神像,祂们高大,庄重,俯视着每一个站在面前的人,那双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眼睛充满了无尽的包容。而国师就是那种人,让你感到自己被理解,自己的罪过能够被宽恕,让你莫名地感到一丝温暖……又或者说坚定。
国师对于大家来说就如同那些神一样,万分尊贵,遥不可及,当你真的站在她面前时,你不会对此怯懦或因为她是一位女国师而轻视她,你只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能站在她身边,真是你莫大的荣幸。
她从没觉得他的出身和成长有多么卑劣,哪怕当他变成残杀士兵的罪人,被押送着回到皇城时,她看他的眼神也未曾变过半分,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鄙夷,没有看待一个怪胎的嫌恶……温和,足够的温和,就仿佛知晓他的一切委屈和过失。而正因如此,每当他与她对视时,心底里总会涌起一种错觉。
仅仅只是因为这一个眼神吗?
一个和其他人不同,没有那些揣测和厌恶,也没有疏远的冷淡,只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眼神吗?尽管他从不在意那些传闻,但仍在心底里渴望有人能包容他的一切吗?就像那些把全身家当都投入到祭拜神像的人,只为寻求祂给予的某种心安和救赎一样?
不,当然不是。
说不定萧明灿也曾说过“那个影将军早晚会跳进自己挖的坑里”之类的话,也觉得和他这种莽夫待久了只会折寿,而她和其他人的区别只是在于她伪装得足够好。她和其他人一样,觉得他糟透了。当然,他也同样觉得那些人无趣,虚伪,会为了点蝇头小利耍尽心思,遵守些迂腐陈旧的规矩,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尊贵——
不不,她和别人不一样。
他能看见藏在她目光深处的那种期待。那黑色瞳孔深处一簇跃动的火苗,就像故事里每当诅咒降临时就会腾升的烟雾,又或是某个狂喜到雀跃摆动的鬼魂——欲望。他知道那种欲望是什么,当他第一次跟着镇北王踏上战场的时候,第一次砍下蛮族首领的头颅时,第一次为了救人而险些失去胳膊时,那种感觉就会悄然涌现。
而当他在狱里见到萧明灿时,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欲望。
但他很难去描述那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巫师的话,大概会说他体内藏着一个可怕的邪鬼。如果是镇北王,则会说他天生就是在战场杀敌的料。如果是皇上,会说他天资聪颖,但秉性顽劣。而大多数人,会把这称之为疯子。
不顾常理,忽视规矩,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疯子。
他发现那位遥不可及的神,和他一样。
这感觉真让人着迷。
“但我很喜欢国师说的……”
檀妄生慢慢笑了起来,那火光同样映进他的眼底。他亲切地说:“虽然是疯狗,但这也说明了,无论疯狗的下场到底如何,至少,那些被疯狗攻击的人一定也不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