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冷血——冷静地去看眼前的局面的话,萧明灿觉得,这间屋子就像是装满了火油的木桶。
外面那些游荡的怪物,迟迟未见散去的浓雾,墙上诡异而令人不安的记述,以及寒冷和无法随意入睡的疲惫。这种无能为力改变困局的处境就如同一点点填满木桶的火油,一旦那火油溢出,这间屋子的所有人就会被推到更危险的死亡边缘。当然,这只是一个乐观的比喻。
事实上,理智远比木桶更加脆弱。
也许下一刻,人群中就会有人突然暴起,发了疯一样攻击周围的人,又或者更糟糕一点,把自己的脑袋伸进眼前的火堆里,让周围的人眼睁睁看着火焰是如何吞噬掉他们所熟悉的面孔的,而这间石屋就会像话本里描述的那种地狱——所有悲惨的鬼在自己打造的笼子里面互相残杀。
如何能避免这种惨剧发生?
她必须做点什——
“我们没有能离开这里的方法。”
当萧明灿说出这句话时,原本还在互相安慰、试着说些“说不定那群怪物一会儿就离开”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们惶恐地看向萧明灿。而在这间屋子里汇聚的目光远不止于此,如果他们此时看向周围的话,就会发现,窗边或墙角那些无法彻底挡住的空隙里已经被十几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占满。
“我们的人近乎一半都受了伤,另一半的人里大部分只知道挥刀,却不懂如何用刀,这其实也无妨,那些怪物之中大多行动迟缓,但问题就在于大家都已精疲力尽,就算他们是再迟钝,我们也无力去砍杀那成十上百的怪物,更别提翻山越岭回到岛中心或游回到船上。”
她看着那由歪扭的字所组成的尸体图案,“而我们的口粮只够坚持半日。倘若明日雾未散,那些怪物也没有离开,我们就会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因为岛中心的人不会冒险出来寻找我们,而外岛的人也不知道我们正被困在山林另一侧早已半埋在土堆下,并在地形图上标记出极其危险的荒屋里。”
火盆边的官员失神开口:“所以,我们只能……”
“所以我们就只有祈祷自己能暂时挺过这一晚,喝点酒,睡一觉,身边人不要突然发疯,让‘诅咒’发生。”檀妄生指了指墙下那具倒地的枯骨,“就像那群人一样。”
“……但问题是,”萧明灿说:“这些记述又是谁写下的?”
“……什么?”官员下意识问。
“这些昭示‘诅咒’、‘不祥之地’的记述又是谁写下来的?”萧明灿仍旧望着那些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低声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墙边的官员接过火把,对着墙仔细看了一遍,“这上面没有写下详细经过……只用了血、可怕、砍杀这种字来代替……这里,这里还有几幅小人倒地的画,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线索太少了,我们只能知道这里……”他又看向墙下那具姿势怪异的白骨,忐忑道;“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没错,一场屠杀。”萧明灿想了想,说:“按照将军的说法,这里是那些照顾病人所居住的地方。因为要和那些离奇的‘疫病’打交道,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心智还是胆量,应该都要比岛上其他人更加沉稳,或者说,他们做事应该更加谨慎。”
檀妄生转回目光,萧明灿就站在他面前,后面的火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背影,那尚未干透的黑发束在脑后,只有几缕垂搭下来,这显得后颈那片皮肤格外苍白,也许她的脸色也是如此。但却从来都没有人觉得她软弱或可以轻易拿捏,说不定在他伸手抚上后颈的下一刻,胳膊就会被她腰侧那把匕首刺穿。
而当他出神地想象着这副场景时,国师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静而沉稳:
“所以,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刻下这些字的?在那场屠杀发生之前吗?不,那些人在他刻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会察觉出他的异样。屠杀发生时吗?那么他又是如何保证自己能够在这场屠杀中置身事外的?这周围几乎没有能藏身的地方。所以,这就意味着,当他刻下这些字的时候,那场屠杀已经结束了。”
墙边年轻的官员又看了眼那些字,“那么,他……他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
“又或者,”檀妄生适时道:“他其实是发动屠杀的那个人。”
“这面前的刻字虽然有些混乱,但给出的线索已经足够多了。但问题就在于,他为什么要写下这些?”萧明灿说,“如果他是最后的幸存者,那么就意味着他已经知道自己离不开这里,所以在死之前写下这些。如果他是那个制造屠杀的人,就说明他在写下这些时已经陷入癔症,那么他写下这些的目的就在于……”
她沉吟了一会儿,而檀妄生趁着这个空隙说:“制造恐惧让我们崩溃。”
然后,他继续道:“当然,虽然这么说有些不近人情,但如果他真的成了怪物的话,对我们来说反倒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旁边的侍卫把视线移到了檀妄生身上,大概觉得这个疯子好像离变成那群怪物也不远了。然后,他用余光看见火盆边的官员喝了几口酒,也在望着那些鬼画符似的字墙。那上面的确说出了一些线索,但每一个线索都延伸出无数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谜团,就像外面那些以尸体为养料,长得异常茂盛、张牙舞爪的树枝。
比如当年那关于婴尸的诡异探险,他们真的吃了死去的同伴吗?比如后来那毫无征兆的屠杀,这里到底发生过多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不,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那该死的“不祥之地”和“诅咒”……对,重点在于那人写下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大家因为摸不到头脑而恐惧,胡思乱想,焦躁不安,就像现在——
“是……难道是前几日那个在山洞里发现的几个少年?”言生忽然问道。
“山洞?”官员看她。
“几日前,我们在搜找木船的时候发现了一处怪物藏身的洞穴,那里面有几个已经变成怪物的少年,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身形枯瘦,没有明显伤痕,就像是被怪物绑到那洞穴里一样。但事实上,那只是怪物欺骗人的一种诡计。”
当言生说出这话时,神情也和效忠的人一样平静,只不过声音里多了一点来自本能的颤抖,“它们是比任何怪物都更高明的怪物。后来其他怪物为了救它们,不仅破天荒地在白日出没,甚至毫无……战术和策略,只知道一股脑往上冲,哪怕它们为了爬上没有任何遮挡的上坡而毫无意义地死去数十个同类。”
官员道:“所以,它们很重要。”
萧明灿点点头,“各位都知道,这群怪物当中有一部分并不只会用头或身体呆滞地撞门,或者袒露出那形貌可怖的伤口来吓人。它们当中有人可以伪装得像人,就像战船或几个月前的岛中心遇到的那些,甚至还有一些会使用火铳。无论那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古老族群还是其他什么,它们的能力有强有弱,就像……”
檀妄生懒洋洋地接话道:“就像官职一样。”
附近几个官员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除了对他随意插话国师的无礼态度感到鄙夷之外,还对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感到一丝莫名的恼火。他们张了张嘴,大概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因为疲惫放弃了。又或者,他们也觉得这个说法的确足够通俗易懂。
而萧明灿并没有理会这些,只继续说:“所以我猜测,它们之中也许会有更高一级的怪物。而那个怪物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少年,或者是它们其中一个。”
“它们的……首领?”侍卫道。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萧明灿指了指那面字墙,“而这个就是我们至关重要的线索。刻下这些字的人在多年前参与了那场寻尸探险,而那场意外距离疫病爆发只间隔了数年,这说明这个人年纪并不大。”
言生适时接话:“……而且,我见过那些怪物,它们因为常年吃残羹剩饭,或者腐肉野草,导致身形佝偻,再加上一些泥污遮掩,让它们的样貌近似年幼的孩童,但仔细回想的话,其实从它们的四肢就可以看出,它们很有可能至少十四五岁有余。”
“十四五岁,间隔数年……孩子们组织的探险。”官员细想了想,“年纪的确对得上。”
萧明灿后退了几步,看着这面字墙,补充道:“那群怪物当中拥有智慧的人不多,能够回忆出足够多的细节,并且大致复述下来的更是稀少。年纪不大的幸存者,藏在洞穴里的少年,”她顿了顿,看向周围的人,说:“这种巧合能有多少?”
官员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可国师大人,我们该如何确认?这里只剩下白骨和一堆空药瓶,无论他到底是变成了怪物还是死在了这里,我们都无法确认——”
“簿子……我们可以通过簿子确认!”火盆边的大夫反应过来,让旁边的人帮忙包扎一个伤者,自己站起来看向四周道:“……按理说,这种离奇疫病,医馆里都会有专门记录病患状况的名簿,为了弄清这场疫病的医治方法,又或是方便记住每个患者的病况,照顾患者,总之……虽然这里不是医馆,但对于这种从未听说过的疫病,大夫们应该……”
“他们肯定会有名簿记录。”
火盆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官员扫视一圈屋子,想到了什么,把手里的果子扔给旁边人,走向外室角落的那些柜子。那柜子上摆的药瓶已经碎了大半,旁边的托盘里还装着带血的纱布和一件破损的白衣,最重要的是,不知当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柜子最上方还搭着一截化为白骨的手。
而当他用力拉开那个有些破败的木屉时,又有几个瓶子因晃动而摔落在地。他翻了翻,摸出几张纸,拿到光亮处,仔细辨着上面的字。
“……甘草二两,黄白药,生油半盏……不对,这不是。”他迅速翻出下一张纸,“对,就是这个名簿……范闵,四十五岁,三月七日因……刘雨,二十一岁……应该还有……”
那些诡异的咚、咚声还在四周回荡,很难不让人想象那些怪物头破血流的模样。但此时没有人再心惊胆战地看向四周。几个官员也开始起身去寻找那些曾被忽视的无用纸簿。而侍卫则去搬动那些白骨,试图确认这其中有没有十岁左右的孩子。剩下那些不能走的伤者在帮忙辨识那一堆被血和泥土弄脏的名册。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会主动要来这极其危险的安置点?”
墙边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几人试图看看那些扭曲的刻字里是否还藏有其他没能发现的细节。言生从火盆那里拿了两碗酒走过来,无视了檀妄生的伸手,递给了旁边的国师,然后自己喝了另一碗。檀妄生挑了一下眉,听见萧明灿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为什么会主动来到这极其危险的安置点,而且在明知道那安置病人的地方,是在他眼睁睁看着玩伴死去的荒废屋群的情况下?”
她端着酒碗,看着那些在火盆边匆忙走去的人影,思索着说:“因为他有想要照顾的人。如果我们能确定他就是那群怪物的‘首领’,就可以……”
檀妄生说:“就可以通过那些簿子,找到它最在意的那部分东西,然后以此来布置陷阱引它出来……啊,”他饶有兴致地抬头,屋顶的瓦砖发出来重叠的沙沙声响,大概有两三个怪物正趴在上面,“说不定它现在就在这里。外面那些游荡怪物的其中之一。”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只有……”言生看向萧明灿。
萧明灿看了眼手中的酒碗,檀妄生接话道:“只有祈祷我们能找到——”
萧明灿把酒碗递到嘴边,而与此同时,火盆边忽然传来哐当一声。一个官员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手上的空酒碗在地上转了两圈,倒扣在另一个侍卫的靴边。
言生立刻打翻了萧明灿的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