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南城三中被樱花泡得发软。阮甜蹲在樱花大道边,指尖捏起一片沾着露水的花瓣,粉白边缘像被啃过似的参差不齐,像极了她昨天凌晨剪坏的刘海。纸箱里的课本硌着膝盖,她数到第三十七片落花时,远处突然传来破风的呼啸。
“小心!”
后背撞上带着冷香的胸膛时,阮甜闻到了蓝月亮洗衣液的清香。篮球擦着发梢砸进旁边的樱花树,惊起一片粉雪。少年的白衬衫下摆扫过她手背,他单手抄住反弹的篮球,指节在阳光下泛着淡青的血管,像新抽的柳枝。
“没事吧?”
声音像冰镇过的苏打水,气泡在舌面轻轻炸开。阮甜抬头,撞上一双被睫毛阴影揉碎的眼睛,瞳孔边缘泛着浅褐,像融化的太妃糖。他的校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右侧还有道月牙形的淡疤。
“没、没事。”她慌忙后退半步,纸箱里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滑落一本,封面朝上露出密密麻麻的笔记。少年弯腰捡起书,指腹擦过她用荧光笔标出的“函数零点”,指节无意识地摩挲书角,直到樱花落在书页间才松开。
“阮甜?”他念出她别在胸口的临时校牌,樱花落在睫毛上,像停了只怯生生的蝴蝶。“我是林漾,高二3班。”
风突然转了方向,大片樱花扑进阮甜的睫毛。她慌乱地眨眼,看见林漾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张即将扬起的帆。远处传来预备铃的蜂鸣,他忽然伸手替她拂去头上的花瓣,指尖触到她参差不齐的刘海时,停顿了零点几秒。
“快走吧,要迟到了。”他转身走向教学楼,篮球在指尖转出利落的弧线,鞋底碾过落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阮甜弯腰抱起纸箱,发现他刚才捡书时,顺手将滑落的书签塞进了《滕王阁序》那页——那是片完整的樱花标本,叶脉间隐约有铅笔写的“孤鹜”二字。
高二3班的阳光总是斜斜切过黑板。阮甜在花名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右边紧挨着“林漾”,两个名字被樱花枝桠状的分割线勾连,像不小心泼翻的水彩。她的座位在教室后排,斜前方就是林漾的课桌,此刻他正低头盯着课本,指节轻轻敲着《滕王阁序》的注解部分。
“新同学介绍一下自己吧。”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窗外的樱花趁机溜进教室,落在讲台上的粉笔盒旁。阮甜攥紧校服裙摆,指甲掐进掌心——这是她第三次转学,每次自我介绍都像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大家好,我叫阮甜,喜欢烘焙……”话音未落,后排传来憋笑的吸气声。她听见有人小声说“好甜的名字”,脸腾地烧起来,余光却看见林漾忽然坐直身子,课本被翻得哗啦响,遮住了他的表情。
下课时,林漾的课本永远摊开在《滕王阁序》那页。阮甜发现他的钢笔字棱角分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鹜”字总比别人多描一道,墨迹被橡皮擦出毛边,像片被风雨打皱的羽毛。她偷偷数过,他每节课会转十七次笔,第十次时必定望向窗外的樱花树。
社团招新处设在操场边,烘焙社的帐篷飘着奶油香,像块会移动的舒芙蕾。阮甜在报名表“特长”栏写下“焦糖布丁”,笔尖洇开小块墨渍,像不小心滴落的糖浆。学姐苏郁递来社团徽章,是块立体的樱花饼干造型,“周三下午四点开工,记得穿围裙。”
隔壁摄影部的帐篷里,林漾正在给枯树枝拍照。他的相机是台旧款尼康,镜头盖边缘磨出了包浆。阮甜看见取景器里的树枝突然晃了晃,原来是他的镜头扫过自己的背影。快门声轻得像樱花落在相纸上,她转身时,正撞见他耳尖泛红的侧脸。
“要入社吗?”他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相机带,“我们部……只有我一个人。”
风掀起摄影部的蓝色帐篷布,露出里面挂满的胶卷。阮甜看见其中一张拍的是教学楼顶的风向标,箭头指向东南方,背景里隐约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剪影。她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那个早上差点砸到她的男生跑过来,胳膊搭在林漾肩上。
“漾哥,去打球啊!”他嗓门洪亮,震得樱花簌簌落进林漾的相机包,“新转来的妹子好甜,哎你脸红什么?”
林漾猛地推开他,相机带在手腕缠了两圈。阮甜看见他耳后红得要滴血,慌忙摆手:“我、我先去交表……”转身时,围裙带子勾住了摄影部的三脚架,整排胶卷哗啦啦掉下来。
“对不起!”她蹲下身捡,指尖触到某张胶卷的边角——那是今早她在樱花大道捡花瓣的画面,碎发被风吹得翘起,帆布鞋尖沾着片樱花。林漾突然伸手按住胶卷,指腹擦过她指尖,温度比樱花还要凉些。
“没事。”他低声说,快速将胶卷收进相机包,“明天见。”
放学时,阮甜被教导主任叫去搬作业本。化学实验室的试剂味钻进鼻腔,她想起去年在机场等父母时,闻了三天的咖啡与消毒水混合味。怀里的作业本滑了滑,她慌忙用下巴抵住,却看见林漾抱着实验报告从走廊尽头走来。
他的白衬衫领口沾着块墨迹,像滴不小心溅上的咖啡。阮甜想起中午看见他在医务室给手腕上药,袖口挽起露出那道月牙疤,旁边还有道更淡的、蜿蜒的旧痕。两人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歪掉的校徽上。
“校徽……”他伸手替她扶正,指尖触到她锁骨上方的皮肤,“要别在心脏位置。”
阮甜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烤箱里正在膨胀的面团。林漾很快收回手,指节蹭过她校服上的面粉——早上做烘焙社海报时沾的。他低头看了眼指尖,唇角微微扬起,又很快抿成一条直线。
“早点回去。”他说完便快步离开,白衬衫消失在楼梯口时,阮甜发现他书包侧袋露出一角病历本,封皮上“心理科”三个字刺得她眼眶发烫。
回到教室,阮甜在课桌抽屉里摸到颗硬物。掏出来时,樱花形状的糖纸在夕阳下泛着银光,薄荷糖的棱角硌着掌心。旁边是张便签,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毛边:“樱花饼干要烤18分钟,低温慢烤才不会裂。”
她攥着糖纸跑到走廊,樱花大道已空无一人。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被风吹弯的薰衣草。远处的篮球场上,林漾正在投篮,白色球衣被汗水浸出小块阴影。篮球进筐的瞬间,他忽然转身,目光穿过层层樱花,与她撞个正着。
阮甜举起手里的糖纸,风将樱花吹进他的睫毛。他抬手擦了擦眼睛,转身走向器材室,背影被夕阳染成蜜色。她低头看便签,发现“烤”字旁边画了个小烤箱,烤箱门开着,里面躺着块裂开的饼干——和她今早失败的试验品一模一样。
暮色漫进教室时,阮甜才想起要整理储物柜。铜钥匙转开柜门的瞬间,有东西轻轻掉出来——是本旧版《小王子》,书脊磨出了毛边,扉页上的狐狸画得歪歪扭扭,尾巴尖卷着片樱花。
她翻开第一页,褪色的钢笔字跃入眼帘:“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记得。”落款是“Y.L”,日期停在三年前的平安夜。再往后翻,书页间夹着各种标本:枫叶、银杏、松针,还有张泛黄的电影票根——《星际穿越》,2022年12月24日,座位号17排4座。
“阮甜?”
苏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阮甜慌忙合上书,塞进书包深处。学姐手里晃着烘焙社的新围裙,粉白格子布料上印着小烤箱图案,“一起走吗?我知道新开的甜品店,焦糖布丁超赞。”
路过摄影部时,器材室的灯还亮着。阮甜透过门缝看见林漾的侧影,他正对着显影液发呆,手里捏着张相纸。樱花从气窗飘进去,落在他发顶,像撒了把碎钻。苏郁轻轻戳她肩膀,眼神里带着八卦的笑意:“我们漾学弟啊,自从去年他爸爸……”
话音未落,器材室的灯突然熄灭。林漾背着相机包走出来,看见她们时脚步顿了顿。苏郁识趣地咳了两声,拽着阮甜往校门口走:“快走啦,再晚就卖光了!”
夜风带着薄荷香,阮甜含着那颗薄荷糖,舌尖泛起清冽的甜。路过便利店时,她看见玻璃倒影里,自己的刘海被风吹得整齐了些,像被谁轻轻梳理过。手机忽然震动,社团群里弹出苏郁的消息:
“小甜,明天记得带烤箱手套哦~有人偷偷给我们的老烤箱换了新灯泡呢?”
配图里,暖黄的灯光下躺着半颗薄荷糖,糖纸折成了烤箱的形状。阮甜盯着图片,忽然想起林漾今天替她扶校徽时,指尖残留的温度——那温度像低温慢烤的饼干,一点一点,把她心里的冰慢慢融化。
樱花落在手机屏幕上,她抬头望向漫天星斗,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冰凉的星星,好像都裹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就像此刻口袋里的薄荷糖,甜得那样小心翼翼,却又那样坚定地,在舌尖晕开一片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