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从菩提寺烧香回来,张知闲就听到姑母房里隐约的哭声,她示意桐儿轻轻关上院门,就踮着脚先去细听。

    她站在窗下,听到姑母不知在向谁哭诉:“含辛茹苦养他二十年,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这么个东西,连一起长大的表妹也要算计,这让我日后怎么去见哥哥嫂子,我就是死了也不能闭眼啊。”

    里头大概是孙妈妈在劝她:“哥儿也是为了这个家好,那郑公子是郑相爷的侄子,又家境殷实,他自己读书也好,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要不是哥儿和他是同窗,咱们连门也摸不着啊。”

    “呸!什么好亲事,人家的好亲事都是三媒六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闲姐儿自己送去给人瞧,算是什么好亲事,你也糊涂了,竟然还向着他。”

    孙妈妈道:“是,我也糊涂了,可闲姐儿已经去了,没被瞧中还好,万一,闲姐儿毕竟生得这样,到时候郑公子要是看中了……”

    “闲姐儿生得好,那也不是别人偷鸡摸狗的由头。”

    屋内顿时一阵安静,张知闲心慌又害怕,不知道这些话什么意思,恨不得冲进房里问个清楚,却听到孙妈妈又问道:“那夫人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要什么打算,横竖有婚约在,让他们立刻成了亲就是。”

    张知闲一喜之后,又担心起表哥的态度,要是他坚决不同意可怎么好,要是姑母提了表哥还是不同意,她知道了又该如何是好,她心里一阵茫然,也再听不进屋里的话了。

    这时,院门再次打开,张知闲仓惶的眼神正撞入表兄魏寄眼中。魏寄是个相貌极清俊的青年,外人都说他文秀内敛,随和知礼,是个谦谦君子。可张知闲却从他不动声色的脸上,隐约窥到一点深沉的密谋。

    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瞬,张知闲已经觉得有些窒息了,魏寄却还像往常一样温和一笑,反手关上院门,又极其解意的对着主屋喊道:“娘,我把妹妹接回来了。”又放低声音道:“妹妹你先回屋吧,我和娘有话要说。”

    张知闲一愣,见魏寄又对她摆摆手,才反应过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回自己的小屋里去。

    回到房里,她身子紧紧地贴着屋门,像憋了许久气一样,慢慢开始喘起粗气来。

    原来竟然是这样,昨天要就寝时,表哥突然一身酒气的回来,说国子监要考试了,同窗们都有家人为他们烧香祈福,正巧城外菩提寺有法会,听说颇为灵验,可惜姑母身子不好,去山上路又十分颠簸,就想让她去。她也没多想,横竖在家也就是做针线活,能有个由头出去逛逛,解解闷也是好的。

    没想到早上天还没亮,表哥就让桐儿叫她起床打扮,说拜佛要穿得漂亮才好,万一遇到谈得来的朋友,也不至于在穿戴上先失礼了。

    可等她到了菩提寺,她才发现,这里的小娘子都是由长辈带过来的,就是和同龄人说说笑笑,也是三五成群,看上去早就熟悉。只有些青年公子,才会毫不避讳的四处瞎逛。这和老家也太不一样了,她不敢多待,也怕惹出事端,匆匆上完香,不等表哥来接,就雇马车离开了。

    她本以为京城风气如此,到家门前还十分忐忑,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想到就听到这一番对话。看来,并不是她想多了,难怪那功德箱前的小沙弥也什么说“早结良缘,得偿所愿”,那所谓的法会就是男女相亲的幌子而已。

    此时已近黄昏,屋子里也变得黑黑的,不过就算是白天,也只有窗前才能有一点光能照进来。这里不像小时候,整间屋子都是又大又亮,即使是夜里,也会用烛火照得没有一点阴影的,那时候满屋的丫头和嬷嬷十几双眼睛盯着她一个人,阿爹阿娘坐在榻上对着她笑。后来,爹娘一走,那些满脸堆笑的长辈们就撕下面具,不等办完葬礼,就已经把财产瓜分干净,只剩下她呆站在草草布置的灵堂前无人理会,家里的下人也早已被拿去转卖。

    幸好姑母收留了她,她就跟着姑母,屋子虽然旧些小些,可是姑母在的地方就有光亮,她就一直陪着姑母白天做针线,夜里纺布。日子虽然清贫,可是一文钱一粒米都是扎扎实实从纺机,从针线里挣出来的。她以为日子从此以后就该是这样了,坐在在旧瓦房里,看着太阳的影子,从长到短,再从短到长,日复一日,陪着姑母给她养老,供着表哥读书,也许有一天能妻凭夫贵,凤冠霞帔。

    就算后来大伯又盯上她,想拿她去换聘金,可还没等她害怕,姑母就当机立断,拿家里的几亩薄田换一个表哥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又拿房子换了这京城里,小小羊尾巷里一个浅浅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院子。

    姑母说,京城米贵盐贵,连井里的水,烧水的柴火都要花钱,四处打点也多,表哥偶尔要和同窗应酬,逢年过节给先生的礼也不能少。从那时起,只是日常功课的针线活变成了养家的重担,每天夜里,她还要点着油灯做活。今天她本以为是难得的喘息机会,可没想到是她未知命运的开始。

    “姑娘……”

    是桐儿,她大概是看她站在那里太久,所以过来看看。桐儿拿起她的手,惊讶道:“姑娘,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快坐下,我给你擦擦。”

    桐儿拉着她坐到妆镜前的木凳上,就着窗前落日余光给她擦汗。干燥柔软的棉帕次第落到她的额头,脸上,窗外漏进来的的晚风还带着白日的余温,她慢慢抬起手,才发现玉镯子里塞着的帕子,早已浸满汗水,湿湿冷冷的,就像水草一样缠在她的手腕上。

    到了晚饭时,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有桌上的一盏油灯,火焰在黑色的灯盏里如同一粒黄豆,在浑浊的油里闪烁着燃烧,是这饭桌上唯一的动静。

    还是表哥先打破了沉默:“娘,我吃好了,先去做功课了。”

    “嗯,去吧。”

    张知闲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低着头,瞟一眼低头吃饭的姑母,和转身就走的表哥,简直怀疑下午回家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连三日,没人提起菩提寺那场法会,也没人提起她和表哥的婚约。只有张知闲,从那日起,再也没法面对孙妈妈了,她原以为她是她的奶娘,她原以为,她是向着她的。

    如此日夜煎熬,到了第四日下午,隔壁婶子突然过来拍门喊道:“寄哥儿他娘,你前两天和我打听的布行的好东西到了,要去咱们现在就去,去晚了都被人抢完了。”

    张氏忙放下手中针线:“这就来,孙妈妈,你和我一起去,桐儿,把院门关好,别让外人进来。”

    到了晚间,魏寄回来时,推门没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只听到张氏屋里传来的说笑声。他推开屋门,一眼就看见堆了半炕的料子,张氏难得舍得点了蜡烛,和张知闲一起展开半匹红色的锦缎细看:“你看看,这长短,小心些裁,正正合你的尺寸。”

    一旁凝神细听的表妹虽然只穿着家常旧衣,毫无妆饰,但是她莹白的脸在烛火下,在锦缎的映衬中,如同散发着晕晕珠光一般,魏寄不由得笑道:“娘今日怎么这么大方,也该给妹妹做些新衣裳了,可有我的份?”

    张氏“哼”了一声,故意道:“都是你妹妹的,没有你的,你不是说家里没钱了吗,你这么操心,自然先把你的那一份先省了。”

    魏寄一愣之下,也想起那天张氏要立刻办喜事,他却说家里没什么钱,怕委屈了妹妹的旧话,也知道母亲打心眼里没法接受他不娶妹妹也是为妹妹好这种事实。

    他勉强一笑:“没有就没有,娘,我先回去看书了。”

    回到那张熟悉的书案前,他才把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娘只知道,京城物价贵,什么都要俭省,米面油柴,衣裳穿戴,能过得去就行,只要能过日子就行。

    她不知道,京城居,大不易,更多的是先生同窗的眼神,看一个人用什么纸笔,穿戴如何,是骑马坐车还是走路上学,就能轻易评估出这是个什么人,是该小心捧着,还是可以随意糟践玩笑,是品德高尚,还是低贱卑劣。

    如果一个贫寒的学子拥有比那些富家公子更多的学识,那他就无比危险,如果不能任人驱使,就会有无数的敌人,就算他肯低头,就算他肯把头埋到土里,那些人也只会真把他当成脚下泥一样践踏。

    这里,比老家更加凶险,这里有更多名利。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做那些锦绣华服角落里的阴影,随时有跌落成泥的可能,他可以一忍再忍,熬到终有一日,可是表妹还未嫁,她还有机会不同自己走进这污泥里。

    表妹和自己不一样,她是远超众人的,不论是容貌才情,举止言谈,还是女红针指,不亚于任何一个他所能听到的名门闺秀,她是陋室明珠,他不能一直任由陋室把明珠的光芒隐藏。

    可上一回去菩提寺,为了让表妹能进那个法会,光捐香火钱就花了他足足三十两银子,他已经没钱了,没钱可怎么办事。不行,这件事他得再想想,只要给表妹一个被世人看到的机会,只要一个机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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