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定三十七年,郢都城中漫天飘雪。
镇国公府府卫穿着乌黑的甲胄,将奚芸丢了出去。
奚芸的额头撞到地上,霎时,红雪铮铮。
府卫朝奚芸丢来一张尚有余温的纸,他的话同地上化不开的积雪一般冰冷,“世子夫人,从今日起你将不再是镇国公府的人。”
纸上墨迹未干,又被大雪打湿,不多时便化成一团乌黑,唯有那休书二字凝固着。
“不可以,我不能离开镇国公府,更不能死!”奚芸撕了休书,她跪求府卫,一个又一个磕头,“我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昭越。”
“我和昭越夫妻情深,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府卫眸中怒火乍起,咄道:“你有何脸面见世子?若非你勾结成王行谋逆之举,世子何以残缺双腿?”
倏尔,金甲银枪的羽林卫围了过来。
眼泪融化冰雪,奚芸目不能视,但听得身后的羽林卫说:“罪女奚芸,勾结成王叛乱,即刻问斩。”
大雪积了半腿高,富贵迷人的朱雀街安静注视着奚芸走向死路。
奚芸一路被拖拽到刑场,她的双脚在雪上留下两道望不到头的血痕。
刑场高台上,奚芸被按在断头台。
耳中不断传来指责声,奚芸好累,累到睁不开眼。
但看她的来时路,红雪昭昭。
亲人之仇尚未得报,不知今日她的热血可能融化这方雪地?
闸刀落下,滚烫的热血溅了奚芸一脸。
奚芸恍恍惚惚,又在迷糊中飘到天上去。
越往高处飘,雪花越大,奚芸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醒醒,到郢都了。”苏禾温和的声音唤醒明夷。
明夷没情没绪,掀开车帘往外望,不远处郢都城宛若淹没在苍苍天穹下的巨兽。
忽有料峭寒风入怀,明夷冻了个哆嗦,她却下帘子抱紧怀中的手炉。
苏禾也朝外头望着,她不明所以地问:“你今日怎这般沉默?”
明夷眼底晕开恨意,她低低的:“却才黄粱一梦,迷离恍惚。昔时狼艰狈蹶,而今重回故里,思绪颇多,一时难遣罢了。”
许是跟雪天犯冲,明夷梦见赤裸的前尘往事。
前世明家因明齐泄题卖官,被判流放琼州,途中又遭刺杀。
明夷被成王所救,成了他手下最锋利的刀。
她为报仇剔骨换脸成奚芸嫁入镇国公府,最后因成王的落败而草草结束生命。
北风卷地大雪纷扬,片雪自窗而入,落于明夷手心,只是顷刻便融化了。
她笑着说:“这一次,我将不再是棋子!”
现今乃贞定三十年,自她重生至今已有五年,五年的时间足够她准备充分。
苏禾只觉这话莫名其妙,手掌贴在明夷额上,“也没发热啊。”
明夷委屈巴巴地说:“苏大侠近日对我冷淡不少,我整颗心都是凉的,身子又如何热得起来?”
苏禾白了眼明夷,“这话还是留给你的夫婿吧。”
闻言,明夷便想到昭越,“此番若非他之故,你我哪里能堂而皇之来郢都?”
苏禾:“你不会真要嫁他吧?”
明夷:“要嫁,而且非他不可!”
苏禾:“你真对他有情?”
明夷闭目养神,思绪却飘了老远,远到昭越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
倏尔她冷笑连连,“苏禾,你说一个人的心到底能装下几个人?”
苏禾剥着橘子吃,“世有钟情者,亦有滥情者。撷暮山紫者永恒忠贞,桃花逐水者四散无归一。一人之心可容几人,全看此人是否滥情?”
明夷:“苏大侠何时懂的这些?”
察觉到明夷诧异的目光,苏禾笑着解释,“这些都是说书先生说的。”
明夷媚眼含憎,声音凉薄如冰。
“那他约莫就是滥情之人。”
前世她两次以不同的身份嫁进镇国公府。
在明夷还是明夷时,昭越对她情深不谕。
在明夷变成奚芸时,昭越和她夫妻恩爱。
至今,明夷都弄不明白昭越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以给予两个女人同等的爱意?
苏禾不明所以,“那你为何非他不可?要报仇就非得嫁进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钱多势广,我爱慕虚荣不行么?”明夷长出一口气,她要把这些污浊的前尘吐个干净,“同你玩笑的,镇国公府这样的龙潭虎穴我不会再去了。”
“再?”苏禾侧目凝着明夷,“你又开始胡吣了。”
听到外头的嘈杂声,明夷掀帘看,原是到了城门口。
苏禾望着城中,大雪铺了满街,穿袄的人群川流不息,她不禁叹道:“郢都不愧是京城,哪像唐州,一入冬就注定有不少人冻死街头。”
街边小吃摊热气翻涌,好多高楼酒馆张灯结彩,苏禾又说:“今儿个是冬至,乃阖家团圆的日子,你今日归家也算有点喜气。”
明夷低低的:“这喜气给你,你要不要?”
苏禾无语,她总有一日要被明夷呛死。
马车走得快,很快便出了闹市,但见车窗外一群小孩玩雪戏玩得不亦乐乎,这同前世明夷入京的场景一模一样。
明夷眼底深渊无人窥见,她冷冷地说:“郢都城富贵之极,道无乞儿。然而纸醉金迷秦淮殇,墨色生香皆虚妄。这里的贵人们哪里知道外边的水深火热了?”
倏尔,马车停了,有人轻叩车窗。
明夷下了马车,前头便是承恩院,顾名思义,这个院子的主人正沐浴着皇恩。
明夷转身便见叩窗之人静立雪中,他身形颀长又不纤弱,氅衣之下宽肩窄腰,明夷不免多觑了几眼。
走近一看,解休这张脸也生得极为好看。
本就张扬的凤眼下偏生落了颗泪痣,叫他原本就惹眼的脸孔又多了分野性,宛若那旷野上摇曳的孤火,久久不息。
解休嗓音沙哑沉闷,轻咳几声后便说:“若待雪消,自有春来。明二小姐,就此别过。”
苏禾撑着伞,明夷行礼,“殿下相救之恩,夷没齿难忘,改日定登门拜访。”
解休又咳了几声,他嘴角噙笑,真真如月下看花般勾人神魂。
“明二小姐倒是个趣人。”
“北秦国弱,我便人微。为质大燕十年,他人皆以公子唤我,唯有你唤我殿下。”
明夷听着听着便泪眼朦胧起来,她娇柔着说:“夷在唐州,常闻殿下博学多才,几欲拜会,奈何戴罪之身,不得入京。”
“如今有幸一见,实乃我三生有幸。”
“殿下之才,本为举世明珠,万不可妄自菲薄。”
解休不语而去,方立承恩院玄关下,他转头看着明夷。
“你我素昧平生,你予我箴言,礼尚往来我也赠你一语。”
“愿君如天下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愿君如天下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明夷重复着这句话,前世她作为明夷嫁给昭越后,偶然见过解休一次,那一次他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风云起?”明夷凝着承恩院紧闭的院门,低声说:“解休,借你吉言。”
苏禾揶揄道:“瞧瞧你方才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你该不会真对他有意思吧?”
“遇到养眼的男子,忍不住想撩拨几句。”明夷擦掉眼泪,转身上了马车。
承恩院如梨园幕布,一帧一帧消失在明夷眼中。
前世她和解休就只见过一面,后来她听说解休归秦后不久便被册封为太子,再后来尚书令应化谋权篡位,解休死在平乱中。
苏禾说:“解休这个人,你怎么看?”
明夷却下帘子,“一个战败之国的质子,却在大燕安然无恙十年,解休绝非外人所言的软弱病秧子。”
苏禾剥了颗橘子给明夷,橘子下肚,原本就冷的天气更冷了,明夷皱眉。
“总有人想害我,这么冷的橘子你是要冻死我么?”
苏禾无语。
明夷自个儿倒了杯热茶来喝。
苏禾道:“明家派来的杀手实在是一群饭桶,你我便能解决的事,缘何要扯上解休?”
寒风入内,明夷不自觉抱紧手炉。
“在世人眼里,你我不过是两个弱女子。”
“若不扯上解休,我又该如何解释?”明夷挑眉浅笑,“你且看着吧,看我如何跨进明家的门。”
苏禾闻言便去翻腾行礼,很快她拿了菱花铜镜递给明夷,“快到明府了,你好歹拾掇拾掇。”
明夷拿起铜镜,即使镜面磨损有划痕也难掩镜中这张脸的国色天香。
雪肤红唇,狐狸双眼妩媚含情,堪堪生了翘鼻,又叫她多了几分清冷。
明夷不自觉笑了,“从前郢都无我所以百花争艳,而今我到此处那便要艳冠京城。”
苏禾抛了一记白眼过去,“你这么自信,咋不上天了?”
明夷却下铜镜,不以为意地说:“我又不是没上去过。”
苏禾:“疯了!”
苏禾在骂骂咧咧中又将明夷最好的一身行头翻了出来,“快换衣服吧,等会留个好印象。”
明夷摸着那身襦裙,是上等的青黛色棉制襦裙,上头的绣样也颇有技法。
明夷摇头说:“还是收起来吧。这件衣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真穿了,那我这些年受的苦父亲怎么能看得到了?”
苏禾:“那你就这样回去?”
明夷看着身上的粗布灰裙,拿了根木钗将散着的头发挽起,又在额角分出些许碎发,她瞬间眼含泪花。
“瞧瞧,是不是楚楚可怜?”
苏禾仔细一瞧,“你还别说,这样看确实像被欺负了。”
倏尔,马车停了。
外头驾车的蒋明远说:“小姐,到明府了。”
明夷下车,但见明府府门高大,玄关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红光氤氲,模糊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消除前世和今生的别隔。
“阿爹,你回来了。”
幼时的明夷坐在门口,一见到明齐散朝归家她便扑了上去。
然而明齐不喜欢她,总是将她推开。
只有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摸一下明夷的头。
然而就这一点虚渺的希冀,明夷等了一天又一天。
如今时移势迁,明夷竟是连父亲的模样也记不得了。
府卫迎了过来,他并没有对明夷行礼,只是说:“二小姐,老爷夫人在探春堂候着了。”
明夷说起话来娇弱无力,“多谢。”
入了明府,便是奇珍异树数不胜数,这是明齐的喜好。
一路往探春堂走,下人们纷纷聚在一起议论她。明夷大概听了些,约莫就是她这个灾星为什么还会回来?为什么没死在外边?
明夷思绪起伏,白雪之下的一排排冬青暗淡下来。
七岁那年,继母楼心月小产,明夷背了锅。紧接着祠堂着火,道家高人隐隐将灾祸源头指向明夷。
就这样,明夷不明不白地戴上灾星的帽子,被赶出明府,前往唐州经营明家的铺子。
明夷按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前世她报仇心切,一心恨着镇国公府,却不曾对自己的不公做过反抗,如今她重活一世,势必要洗刷当年的冤屈。
“二小姐,探春堂到了。”领路府卫说完便走了。
明夷眸色幽微,决然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