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之上,明齐生了白发。
明夷跪拜,“父亲母亲安。”
明齐瞧见明夷一身素裹,他说:“让你去唐州经营铺子,又不缺你衣食,穿这么寒酸作甚?”
候在楼心月身旁,为其揉头的楼星辰面露厌色,“姑父,这怕是是她卖惨博宠的手段。”
明夷抬眸看了眼不说话的楼心月,她倒是跟记忆里明媚爽朗的样子天差地别。
年近四旬的她有一股死感,就连一身珠光宝气也压不住。
但听得楼心月说:“甭管你在外过得如何,如今既然回来了,那便收起多余的心思。”
她看明夷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如今你父亲乃当朝中书令,大燕言官之首。愫儿贵为太子妃殿下,你也即将嫁进镇国公府,往后一言一行多加注意些才好。”
明夷心下却有些拿不定了,楼心月看她的眼神太平静了,就好像明夷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到底是城府太深精于伪装了?还是楼心月对明夷根本就没有恨?
然而明夷相面知微,很快便从楼心月的脸上得到了回答。
楼心月不恨她!
可既然不恨,缘何叫崔瑾娘虐待她?又在她回京途中派人刺杀?
这般疑虑现下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明夷几息间便理清了思绪,这是前世变成奚芸在镇国公府当细作时养成的习惯。她装得乖顺非常,应道:“谨记母亲教诲。”
看明夷这般听话,再也没有儿时的闹腾,明齐心生满意,“昨日之事过眼云烟,而今你既归家,那便还是明家的嫡女。”
“礼部为你和昭越拟的婚期在明年三月,这期间个把月,好好学学礼仪,莫要嫁过去招人耻笑。”
明夷软弱无力,“孩儿记住了。”
楼心月摆手示意明夷推下,“舟车劳顿,你且先去休息。”
明夷这才起身,她跪得太久,膝盖酸痛,一瘸一拐到探春堂玄关下。她转身又问:“孩儿离家多年,不知今夜该憩在何处?”
明齐似是很不愿提及某事,可楼心月头疼非常没有说话意愿,他便说:“临江院本就是你的住所,这么多年一直空着,既然回来了,就住那儿吧。”
明夷福身作礼,“孩儿告退。”
苏禾一直在外候着,见明夷出来,又瘸腿走路,她便知明夷这个逢场作戏的妖精又开始演了。
她上前扶住明夷,低声说:“二小姐,需要我背你过去吗?”
明夷还拐着,声音气若游丝,“做戏要做全套,这府中人多眼杂,回临江院再说。”
依着记忆里的路,很快便到了临江院。
苏禾本以为临江院多年无人,早已杂草成群,却不料推门而入竟是一片齐整。
她看着明夷,从她镇定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惊诧。苏禾便问:“别给我说这是你预料到的。”
明夷张望着,并不语。
适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婢子,那婢子模样清秀一副笑像,她对明夷福身作礼,“奴婢小棠见过二小姐。”
明夷没有听到小棠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临江院,前世今生什么都变了,到头来好像只有这方天地一切如旧。这是生母虞长至还在明府时候的居所,那个时候人来人往,临江院是明府中最热闹的地方。
可就在明夷六岁那年,虞长至与明齐和离,紧接着楼氏带着和明齐在外头生的孩子进府,顺理成章成了明府主母,他们的孩子明愫取代明夷成了中书令嫡长女。
世态炎凉人人趋吉避凶,而后所有人又都巴结起楼氏住的访云院,临江院就只剩明夷一人守着。
守着生母重新回来,守着父亲能来看她。
为此她不惜变得顽劣闹腾,这样一来明齐才会注意到她,即使代价是受罚。
苏禾肘了下明夷的腰,明夷这才看到还在行礼的小棠,她笑着说:“你倒是个不一样的。”
小棠却不惊讶,眯眼笑道:“府中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小姐可能说说,我哪里不一样?”
明夷:“自我入府,旁人见我绕道而行,唯有你对我行礼。”
小棠纳闷,“做下人的给主子行礼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明夷的问题、小棠的回答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不禁,明夷啼笑皆非,说了和前世相同的最后一句话:“我这下懂了,缘何你这么机灵的人却被安排在大势已去的临江院。”
明夷边说着往主屋走,长廊下,明夷问了一个前世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小棠,是谁叫你打理这里的?”
小棠脱口而出,“是老爷,他一直叫我将这里保持原样。他说我是个实诚孩子,只要我将这里打理好,他还会给我额外的月钱。”
“他还真是自作多情。”明夷看着长廊外花园中的梧桐树,而今已赛屋顶的高,她不屑冷笑,“人尚在时多猜疑,人走茶凉却伤怀。”
还真是贱!
这四个字明夷没有说出口,但总有一日她要将这四个字塞到明齐耳朵里!
入了主屋,明夷拿过装了那身黛绿襦裙的包裹给小棠,“我在外贫寒,身无长物。承蒙你不弃,为表谢意,我将这唯一贵物送与你。”
小棠赶忙摆手拒绝,她脸瞬间红了,“不不不,侍奉小姐是我该做的事,我怎可受小姐的贵重之物?”
明夷却牵来小棠得手,“拿着吧,我知道你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钱。这件襦裙你拿去换了,也能换不少银子。”
小棠眨巴着眼,“小姐怎么知道我阿娘病重?”
明夷开玩笑说:“我学过算命看相之术,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小棠脸通红,包裹被她抱得很紧,“小姐,日后我定好好服侍你。”
明夷轻拍着小棠的肩,“日后有我一口吃的便不会少了你的。”
小棠退下了,明夷怔望着。
前世明夷嫁进镇国公府,受尽冷眼,只有小棠和苏禾不离不弃,为她奔走。
而后明家落败,明夷被镇国公府扫地出门,随着明家一同流放。
只是后来听说,苏禾和小棠被充作军妓。
这一世,再也不会了!明夷要保下所有待她好的人!
苏禾白眼,“人都走了,真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明夷坐下喝茶,慢悠悠地说:“苏大侠哪里的话,我自始至终都想对你以身相许。”
“呵?”苏禾一口茶喷了出来,“我真想知道哪个男人能治得住你这个小妖精?”
明夷挑眉,“不过,如今回京是为婚事。既然不嫁昭越,那便要再寻一个靠谱的。”
省得明家落败又将她牵连进来。
明府既然做不到和她同富贵,她也不想陪明府共患难。
人之性本就如此!
多年嗜血的人生,明夷并不觉得自己心狠。
苏禾听不了心声,不知明夷心里的话,她便打趣道:“我瞧你对那北秦质子颇有好感,不若找他?”
谁料明夷眸光一亮,“知我者苏禾也。”
苏禾又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不是,你来真的?”
“那北秦质子一年后便要归秦,你嫁她难不成要跟他去北秦?”
明夷慵懒地伸腰,又打了个瞌睡,她笑着说:“有何不可了?解休人生得好看,又是北秦皇室唯一的皇子,待他归秦定能荣登大宝。届时我便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尊荣想想就开心。”
苏禾不泼明夷冷水心里便不舒服,“我听闻那解休生性情淡,身边从无美色,说不定是个好男风的。你这美梦怕是要泡汤了。”
明夷不以为意,“管他爱男爱女,我只要嫁给他就行。”
若真能嫁给解休,她便是北秦皇室之人。那么即使明家落败,也不会和前世一样再牵扯到她。
苏禾又说:“好姐们,你先想想怎么退了镇国公府的婚事吧!”
明夷倏尔愁眉不展起来,前世她一心报仇两次嫁进镇国公府,然而最后大仇未报倒把自己舍进去了,这一世势必不能再入昭家了!
“婚期在来年三月,我是该想个法子退婚了。”
苏禾眼见明夷不笑了,她便笑着说:“对了,今日你缘何不提刺客之事?”
明夷:“父亲这个人多疑冷漠,若是我自己说出来他只会觉得我又在污蔑楼心月。要是让他自己查到,那事情便不一样了。”
话罢,明夷取出袖中的短刀,毫不犹豫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
瞬间鲜血奔涌,明夷露出快意的笑。
就是这样的感觉,只有痛觉才会让明夷陷入短暂的快感。
自从李谦死后这样变态的想法便占据了她的身心。
无痛不生愉。
这世上怕只有她了!
快感总是短暂的,苏禾已经替明夷包扎好了。
苏禾无语,她不止一次在明夷受伤后,从她脸上看到醉生梦死的表情了。但她了解明夷,明夷心里藏着很多她不知道的事,这些事明夷不说她也不问,只是佯装着无所谓打趣道。
“这般利索,你咋不划脖子了?”
“那样我就死了!”快感之后,明夷的身子疲软无力,似被抽干了神魂。她懒懒地说:“对了,澧州刺史林景伯何时回京?”
苏禾道:“下月初三。”
明夷点头,“知道了。”
屋中昏暗,外头寒风呼啸。
这样肃凝的环境溜进明夷梦中。
房州靠北,冬日来临,路多冻死骨。
前世,贞定二十七年的冬日格外漫长,房州城郊的蜀风村闯进官兵。
官兵身着黑铁甲胄,胸前刻印着银白色的“昭”字。
为首官兵神色肃穆,叫来村长清点马匹。
最后却发现无一马存活。
官兵震怒之下,押了村长拷问。
村长李谦苦苦哀求官兵,“官爷,秋时房州马疫,病死不少,今又冬大寒,马圈漏风!如此天灾并非我等养马不周,望官爷明察!”
为首官兵一脚踹得李谦滚进雪中,“大胆刁民,尔等可知大燕律令,领养官马而死者,谪入边关充军!”
李谦爬到为首官兵脚下,“官爷,求您通融通融,我等就算倾家荡产也定赔偿朝廷损失。”
“去你丫的!”为首官兵一刀之下抹了李谦脖子,又将其踹进雪地,“贱民,你拿什么陪?”
“来人,扣押这些刁民,让他们去建州战场作前锋。”
这个时候村民群情激奋,有一人趁人不备,直接拿铁锨杀了一名官兵。
“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狗东西,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拉你们陪葬!”
盛怒之下,村民和官兵动起手来,很快蜀风村躺了一地尸体。
明夷从地窖跑出来,冰雪将村民们最后的表情凝固下来。
是愤怒!是不甘!是绝望!
明夷找到李谦的尸体,他的脸埋进雪里。
明夷泣不成声,她翻过李谦的身体。
但见他睁眼望天,他的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乞求。
明夷抬眼看去,大雪纷扬一片灰暗,她向苍天许愿,希望这是一场梦,李谦没有死。
然而世间无道,神明闭眼。
又有谁能听得到李谦的乞求了?
又有谁能帮明夷实现愿望了?
又有谁能听听天下万民的悲吟了?
没有回应。
留给李谦的只有冰冷的屠刀。
留给明夷的只有满地昭昭红雪。
留给天下万民的只有遍野哀鸿。
明夷梦中惊坐起,屋中的暖意化作虚假的袄衣裹得她喘不上气。
明夷下榻,推开窗户,倏尔寒风肆虐,瞬间打散她的压抑。
风雪无情刮压梧桐树,记忆里蓬勃生长的梧桐树此刻摇摇欲坠。
许久不曾梦到这段往事了。
前世李谦死在贞定二十七年,这一世明夷于贞定二十五年春重生。
却未曾想李谦早死在了贞定二十四年冬。
明夷怅惘,重来一世又如何,她还是没来得及改变蜀风村的死局,还是没能救下李谦。
蜀风村那个不是家更甚家的地方。
它本可以千秋万代存续下去,却在一夕之间血染白雪。
李谦那个不是父亲更甚父亲的人。
他没有死在岁月的尽头,却被权力抹杀在壮年。
“昭家!你欠我的又何止这一桩!”
“昭彬,且做好大厦将倾的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