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堂之上,明齐生了白发。

    明夷跪拜,“父亲母亲安。”

    明齐瞧见明夷一身素裹,他说:“让你去唐州经营铺子,又不缺你衣食,穿这么寒酸作甚?”

    候在楼心月身旁,为其揉头的楼星辰面露厌色,“姑父,这怕是是她卖惨博宠的手段。”

    明夷抬眸看了眼不说话的楼心月,她倒是跟记忆里明媚爽朗的样子天差地别。

    年近四旬的她有一股死感,就连一身珠光宝气也压不住。

    但听得楼心月说:“甭管你在外过得如何,如今既然回来了,那便收起多余的心思。”

    她看明夷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如今你父亲乃当朝中书令,大燕言官之首。愫儿贵为太子妃殿下,你也即将嫁进镇国公府,往后一言一行多加注意些才好。”

    明夷心下却有些拿不定了,楼心月看她的眼神太平静了,就好像明夷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到底是城府太深精于伪装了?还是楼心月对明夷根本就没有恨?

    然而明夷相面知微,很快便从楼心月的脸上得到了回答。

    楼心月不恨她!

    可既然不恨,缘何叫崔瑾娘虐待她?又在她回京途中派人刺杀?

    这般疑虑现下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明夷几息间便理清了思绪,这是前世变成奚芸在镇国公府当细作时养成的习惯。她装得乖顺非常,应道:“谨记母亲教诲。”

    看明夷这般听话,再也没有儿时的闹腾,明齐心生满意,“昨日之事过眼云烟,而今你既归家,那便还是明家的嫡女。”

    “礼部为你和昭越拟的婚期在明年三月,这期间个把月,好好学学礼仪,莫要嫁过去招人耻笑。”

    明夷软弱无力,“孩儿记住了。”

    楼心月摆手示意明夷推下,“舟车劳顿,你且先去休息。”

    明夷这才起身,她跪得太久,膝盖酸痛,一瘸一拐到探春堂玄关下。她转身又问:“孩儿离家多年,不知今夜该憩在何处?”

    明齐似是很不愿提及某事,可楼心月头疼非常没有说话意愿,他便说:“临江院本就是你的住所,这么多年一直空着,既然回来了,就住那儿吧。”

    明夷福身作礼,“孩儿告退。”

    苏禾一直在外候着,见明夷出来,又瘸腿走路,她便知明夷这个逢场作戏的妖精又开始演了。

    她上前扶住明夷,低声说:“二小姐,需要我背你过去吗?”

    明夷还拐着,声音气若游丝,“做戏要做全套,这府中人多眼杂,回临江院再说。”

    依着记忆里的路,很快便到了临江院。

    苏禾本以为临江院多年无人,早已杂草成群,却不料推门而入竟是一片齐整。

    她看着明夷,从她镇定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惊诧。苏禾便问:“别给我说这是你预料到的。”

    明夷张望着,并不语。

    适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婢子,那婢子模样清秀一副笑像,她对明夷福身作礼,“奴婢小棠见过二小姐。”

    明夷没有听到小棠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临江院,前世今生什么都变了,到头来好像只有这方天地一切如旧。这是生母虞长至还在明府时候的居所,那个时候人来人往,临江院是明府中最热闹的地方。

    可就在明夷六岁那年,虞长至与明齐和离,紧接着楼氏带着和明齐在外头生的孩子进府,顺理成章成了明府主母,他们的孩子明愫取代明夷成了中书令嫡长女。

    世态炎凉人人趋吉避凶,而后所有人又都巴结起楼氏住的访云院,临江院就只剩明夷一人守着。

    守着生母重新回来,守着父亲能来看她。

    为此她不惜变得顽劣闹腾,这样一来明齐才会注意到她,即使代价是受罚。

    苏禾肘了下明夷的腰,明夷这才看到还在行礼的小棠,她笑着说:“你倒是个不一样的。”

    小棠却不惊讶,眯眼笑道:“府中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小姐可能说说,我哪里不一样?”

    明夷:“自我入府,旁人见我绕道而行,唯有你对我行礼。”

    小棠纳闷,“做下人的给主子行礼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明夷的问题、小棠的回答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不禁,明夷啼笑皆非,说了和前世相同的最后一句话:“我这下懂了,缘何你这么机灵的人却被安排在大势已去的临江院。”

    明夷边说着往主屋走,长廊下,明夷问了一个前世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小棠,是谁叫你打理这里的?”

    小棠脱口而出,“是老爷,他一直叫我将这里保持原样。他说我是个实诚孩子,只要我将这里打理好,他还会给我额外的月钱。”

    “他还真是自作多情。”明夷看着长廊外花园中的梧桐树,而今已赛屋顶的高,她不屑冷笑,“人尚在时多猜疑,人走茶凉却伤怀。”

    还真是贱!

    这四个字明夷没有说出口,但总有一日她要将这四个字塞到明齐耳朵里!

    入了主屋,明夷拿过装了那身黛绿襦裙的包裹给小棠,“我在外贫寒,身无长物。承蒙你不弃,为表谢意,我将这唯一贵物送与你。”

    小棠赶忙摆手拒绝,她脸瞬间红了,“不不不,侍奉小姐是我该做的事,我怎可受小姐的贵重之物?”

    明夷却牵来小棠得手,“拿着吧,我知道你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钱。这件襦裙你拿去换了,也能换不少银子。”

    小棠眨巴着眼,“小姐怎么知道我阿娘病重?”

    明夷开玩笑说:“我学过算命看相之术,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小棠脸通红,包裹被她抱得很紧,“小姐,日后我定好好服侍你。”

    明夷轻拍着小棠的肩,“日后有我一口吃的便不会少了你的。”

    小棠退下了,明夷怔望着。

    前世明夷嫁进镇国公府,受尽冷眼,只有小棠和苏禾不离不弃,为她奔走。

    而后明家落败,明夷被镇国公府扫地出门,随着明家一同流放。

    只是后来听说,苏禾和小棠被充作军妓。

    这一世,再也不会了!明夷要保下所有待她好的人!

    苏禾白眼,“人都走了,真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明夷坐下喝茶,慢悠悠地说:“苏大侠哪里的话,我自始至终都想对你以身相许。”

    “呵?”苏禾一口茶喷了出来,“我真想知道哪个男人能治得住你这个小妖精?”

    明夷挑眉,“不过,如今回京是为婚事。既然不嫁昭越,那便要再寻一个靠谱的。”

    省得明家落败又将她牵连进来。

    明府既然做不到和她同富贵,她也不想陪明府共患难。

    人之性本就如此!

    多年嗜血的人生,明夷并不觉得自己心狠。

    苏禾听不了心声,不知明夷心里的话,她便打趣道:“我瞧你对那北秦质子颇有好感,不若找他?”

    谁料明夷眸光一亮,“知我者苏禾也。”

    苏禾又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不是,你来真的?”

    “那北秦质子一年后便要归秦,你嫁她难不成要跟他去北秦?”

    明夷慵懒地伸腰,又打了个瞌睡,她笑着说:“有何不可了?解休人生得好看,又是北秦皇室唯一的皇子,待他归秦定能荣登大宝。届时我便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尊荣想想就开心。”

    苏禾不泼明夷冷水心里便不舒服,“我听闻那解休生性情淡,身边从无美色,说不定是个好男风的。你这美梦怕是要泡汤了。”

    明夷不以为意,“管他爱男爱女,我只要嫁给他就行。”

    若真能嫁给解休,她便是北秦皇室之人。那么即使明家落败,也不会和前世一样再牵扯到她。

    苏禾又说:“好姐们,你先想想怎么退了镇国公府的婚事吧!”

    明夷倏尔愁眉不展起来,前世她一心报仇两次嫁进镇国公府,然而最后大仇未报倒把自己舍进去了,这一世势必不能再入昭家了!

    “婚期在来年三月,我是该想个法子退婚了。”

    苏禾眼见明夷不笑了,她便笑着说:“对了,今日你缘何不提刺客之事?”

    明夷:“父亲这个人多疑冷漠,若是我自己说出来他只会觉得我又在污蔑楼心月。要是让他自己查到,那事情便不一样了。”

    话罢,明夷取出袖中的短刀,毫不犹豫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

    瞬间鲜血奔涌,明夷露出快意的笑。

    就是这样的感觉,只有痛觉才会让明夷陷入短暂的快感。

    自从李谦死后这样变态的想法便占据了她的身心。

    无痛不生愉。

    这世上怕只有她了!

    快感总是短暂的,苏禾已经替明夷包扎好了。

    苏禾无语,她不止一次在明夷受伤后,从她脸上看到醉生梦死的表情了。但她了解明夷,明夷心里藏着很多她不知道的事,这些事明夷不说她也不问,只是佯装着无所谓打趣道。

    “这般利索,你咋不划脖子了?”

    “那样我就死了!”快感之后,明夷的身子疲软无力,似被抽干了神魂。她懒懒地说:“对了,澧州刺史林景伯何时回京?”

    苏禾道:“下月初三。”

    明夷点头,“知道了。”

    屋中昏暗,外头寒风呼啸。

    这样肃凝的环境溜进明夷梦中。

    房州靠北,冬日来临,路多冻死骨。

    前世,贞定二十七年的冬日格外漫长,房州城郊的蜀风村闯进官兵。

    官兵身着黑铁甲胄,胸前刻印着银白色的“昭”字。

    为首官兵神色肃穆,叫来村长清点马匹。

    最后却发现无一马存活。

    官兵震怒之下,押了村长拷问。

    村长李谦苦苦哀求官兵,“官爷,秋时房州马疫,病死不少,今又冬大寒,马圈漏风!如此天灾并非我等养马不周,望官爷明察!”

    为首官兵一脚踹得李谦滚进雪中,“大胆刁民,尔等可知大燕律令,领养官马而死者,谪入边关充军!”

    李谦爬到为首官兵脚下,“官爷,求您通融通融,我等就算倾家荡产也定赔偿朝廷损失。”

    “去你丫的!”为首官兵一刀之下抹了李谦脖子,又将其踹进雪地,“贱民,你拿什么陪?”

    “来人,扣押这些刁民,让他们去建州战场作前锋。”

    这个时候村民群情激奋,有一人趁人不备,直接拿铁锨杀了一名官兵。

    “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狗东西,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拉你们陪葬!”

    盛怒之下,村民和官兵动起手来,很快蜀风村躺了一地尸体。

    明夷从地窖跑出来,冰雪将村民们最后的表情凝固下来。

    是愤怒!是不甘!是绝望!

    明夷找到李谦的尸体,他的脸埋进雪里。

    明夷泣不成声,她翻过李谦的身体。

    但见他睁眼望天,他的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乞求。

    明夷抬眼看去,大雪纷扬一片灰暗,她向苍天许愿,希望这是一场梦,李谦没有死。

    然而世间无道,神明闭眼。

    又有谁能听得到李谦的乞求了?

    又有谁能帮明夷实现愿望了?

    又有谁能听听天下万民的悲吟了?

    没有回应。

    留给李谦的只有冰冷的屠刀。

    留给明夷的只有满地昭昭红雪。

    留给天下万民的只有遍野哀鸿。

    明夷梦中惊坐起,屋中的暖意化作虚假的袄衣裹得她喘不上气。

    明夷下榻,推开窗户,倏尔寒风肆虐,瞬间打散她的压抑。

    风雪无情刮压梧桐树,记忆里蓬勃生长的梧桐树此刻摇摇欲坠。

    许久不曾梦到这段往事了。

    前世李谦死在贞定二十七年,这一世明夷于贞定二十五年春重生。

    却未曾想李谦早死在了贞定二十四年冬。

    明夷怅惘,重来一世又如何,她还是没来得及改变蜀风村的死局,还是没能救下李谦。

    蜀风村那个不是家更甚家的地方。

    它本可以千秋万代存续下去,却在一夕之间血染白雪。

    李谦那个不是父亲更甚父亲的人。

    他没有死在岁月的尽头,却被权力抹杀在壮年。

    “昭家!你欠我的又何止这一桩!”

    “昭彬,且做好大厦将倾的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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