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明齐和楼心月离开凤仙楼后,又被陛下请进宫看戏,直至亥时三刻,两人才回来。
明夷专门掀了片瓦,叫底下的声音能更清楚地传来。
一通瓷杯落地的声响后,明齐怒火难忍,遣散下人。
他一巴掌将楼氏扇倒在地,指着她说:“你个□□,自知道林景伯进京起,你便不安分起来!”
“今夜在凤仙楼,你和他眉来眼去,好个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明齐掐着楼氏脖子,径将人提起来,“你是不是也要学元娘子,杀了我啊!”
见楼氏喘不上气,明齐才松手。
楼氏咳嗽着顺气,再抬眼时,眼中布满血丝。
她恨切切,几乎疯癫地笑着。
“明齐!你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我与景哥青梅竹马,我们在澧州待的好好的!”她瞠目结舌,揪着明齐的衣领,“可你!你强了我!”
“即使失贞,景哥也不曾嫌弃我,甚至帮我养大愫儿。可你这个恶心的家伙,不在京城好好待着,偏要再来澧州。你为强娶我,不惜决堤淹城,构陷景哥威胁我!”
楼心月说完,便捂着胸口在一旁干呕起来。
明齐头一次见如此失态的楼心月,不免怔住。
楼心月猩红着双眼,拿起一旁桌上的瓷瓶,直直砸在明齐头上。
瞬间,明齐脸上挂了彩。
“我为救景哥,随你入京。”
“我说服自己,好好做你的夫人。”
“我做到了,在旁人眼里你也待我情深。”楼心月歇斯底里,涕泗横流,“可是明齐,你扪心自问,你心里真正爱的人是我么?”
她复又紧抓明齐衣领,全然不顾明齐眼底的杀意。
“小的时候,我和虞姐姐一起被养在冠军侯府。久而久之,我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皆是虞姐姐的样子。”
她毫不畏缩,盯着明齐,“明齐,你说说,你透过我而看到的人是谁?”
“当初那一夜,我喝了点酒,可你偏要穿着虞氏最爱的红衣来我房中。说的冠冕堂皇,你还不是贪慕富贵,才上了我的榻!”明齐一把甩开楼心月,“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做虞氏的替身,我给你无上荣光,你该知足!”
“知足?明齐,你以为你是谁啊?是个女子便都想嫁你吗?”楼心月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却又倔强地仰头,“明齐,虞姐姐那样的女子你困不住,便退而求其我,甚至不惜拿一城百姓的性命要挟。”
“可我偏不!”她嘶吼着:“我偏要一点一点将身上虞姐姐的痕迹抹除干净!果然,年岁一久,我身上的故人痕迹渐无,你待我之心,早不如当年。”
“我也实话告诉你,这十年,和你度过的每一日,都叫我无比恶心!”
“你!”明齐额上青筋暴起,下死手地掐着楼心月,他不愧是中书令,如此盛怒之下,也能一针见血地问:“我且问你,是否当初小产的那个孩子,是林景伯的?你怕孩子长大,我会怀疑,索性借小满的手除掉了?是吗?”
“不是!”楼心月嘶吼过后,声音沙哑,此刻平心静气的话倒别具真诚,“我再是恶心你,也不会拿自己的孩子开玩笑!信不信由你!”
明齐起身,憎恶自他五官溢出遮了满脸,模糊成鹄形鸟面。楼氏说的对,经她这么些年的有意销蚀,此刻再看她时,早无虞长至的影子。
如此便不如不见,明齐索性背过身去。
“你那个唐州来的女儿本就心思深沉,七岁时就能布下周密的局,害我小产。如今,又能卖惨博你同情。”楼心月瞪了眼明齐,冷嘲道:“真是眼盲心瞎。”
“当初要不是为了你和愫儿,我怎么可能会让崔瑾娘带小满去唐州。况且她害你小产,也得了应有的惩罚,你还有什么不解恨的?”明齐声音低沉,他说话惯来如此,总是有一分猜忌的意味,“如今,你又来挑拨?你觉得我还会信吗?”
明齐再未抬眼看楼氏,只说:“自今日起,你就待在访云院,孤独终老吧!”
做了好一会的梁上君子,明夷觉得楼心月虽是个没有心机的直性子,却也是个聪明的。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便给明齐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一粒怀疑明夷的种子。
但看着楼氏离去时轻快的步伐,她倒是同情起这个女人来。
两世了,因为前尘多龃龉,她从未了解过楼心月这个女人。
只听人人都说,她持家有道,率性直爽,是个和气的人。
殊不知,她亦是院墙之下的怨魂。
数十年如一日,对伤害自己的恶人低眉顺目,甚至一声不吭地做对方爱人的替身。
楼氏又何尝与前世的明夷有所不同?
在顺服与仇恨里,被刮磨掉生命中的锋芒,硬生生憋出一身病,变成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
明夷起身,一眼望过去,明府屋院起伏绵延。然而满目疮痍,尽是荒坟。
顺顺当当过完年,初四的时候,明齐唤明夷去青云院。
明夷进去的时候,明齐正在修建院中的梅花。
明夷福身行礼,“父亲安。”
今日明齐穿着便服,整个人看上去温文尔雅,明齐转身瞧了明夷一眼,他眉宇间尽是高风亮节。但他说话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不信任的试探,“桌上是你的卖身契。”
明夷佯装惊愕,拿了卖身契端看,又留下几滴清泪,她跪拜明齐,“孩儿多谢父亲!”
明齐这人控制欲强,喜欢将身边所有人和事掌控在自己手里,以是瞧见明夷对他谢得五体投地,心情相当不错,“怡红院走水,无一人生还。这张卖身契你拿去销毁了,从此世上便无人知晓你曾委身青楼一事。”
一切都在明夷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明齐狠起心来会灭了整个怡红院。
怡红院虽说是青楼,实则是一群人牙子的聚集之地,明夷曾在那里被鞭打、被关水牢,受过非人的苦楚,如今借明齐的刀杀死过往仇敌,自己手上不沾一滴血,这实在是一件畅快的事。
明夷起身,在明齐看她时,狐狸媚眼含着清光,饶是明齐识人无数,此刻也分不清自己这个女儿究竟是单纯无知的白花还是逢场作戏的高手?
看了良久,明齐丝毫没有在明夷眼里看到一丝算计,他便说:“听说你曾救过栖梧园的秦老板?”
明夷点头,“在黔州为奴时,碰到秦老板被仇家追杀,随手救了他。”
“很好。”铁剪噼啪,梅花树枝一节节掉落,明齐思量着又说:“秦镶金这个人黑白通吃,他名下的产业价值千万金,你和他既有交情,那便得好好利用才是。”
明夷装得不知道,茫然说:“我救秦老板乃举手之劳,这般积福之举又如何利用了?”
明齐转身,想到自明夷回京,家里发生的事,还有那日怡红院的人来得十分凑巧,再加上楼氏的挑拨之语,他对明夷的疑心早就种下了。他别有深意看着明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明夷被明齐这么一问,瞬间跪下,眸中顷刻蓄泪,整个身子都抖着叩拜,“孩儿蠢笨,求父亲指点。”
看到明夷一听到疾言便本能下跪的模样,明齐想到明夷因为他的疏忽而被卖到黔州为奴。这几日,他早就证实了,苏禾所言,明夷这些年的遭遇皆是实情。
近十年的时间,明夷如履薄冰,卑躬屈膝地求生,顶多会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又哪里懂什么人心算计了?
明齐瞬间心软,走出园子,擦掉手里的木屑,将明夷扶起来。
“为父不是豺狼,不会打你,以后说话要挺起脊背,这样才不会叫人看轻,知道吗?”
明夷强装微笑,听话地挺直腰背,“孩儿知道了。”
明夷对他言听计从,明齐满意地笑了,“你比你阿娘听话多了,当年她若不离家,你我父女何至十年两地相茫?”
明夷顺着明齐的意,“我也想不通缘何母亲要执意离家?”
她心下却想对明齐吐口水,当年冠军侯府败落,虞长至被明齐百般羞辱,虞长至受不了没有自尊的日子,选择私逃,在被明齐捉住后,又将其囚于临江院,日日折辱。
如今这位父亲,竟冠冕堂皇地引导她,将她这些年受的苦悉数归咎到虞长至身上,好叫自己完美脱责。
真是好个人面兽心的当朝宰辅!
经明夷这么一问,明齐又甩袖,“自是有高门攀附!我待她情深,她却勾结景誉,里应外合逼我同她和离。”
逼得好啊!
难不成虞长至骄阳一般的女子,要被你这个疯子困在内宅,折磨一辈子吗?
腹诽虽是如此,明夷面上还是应和着说:“父亲说的是,若非她执意离家,我也不会被人诬陷,害得母亲小产。”
此言一出,明齐又沉下脸来,“当年的事证据确凿,怎会是人诬陷?”
明夷不再说话,明齐早年有不好的经历,应激之下,他这么些年时常觉得身边的人皆心怀不轨。
当年楼氏小产那件事人证物证具在,明夷若是再狡辩下去,那先前在明齐这里博来的愧疚便荡然无存了。
现下她无需与其争辩,只需含糊其辞地不承认便可,等到来日将翻案证据呈在明齐眼前,那个时候由不得他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