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穆骆险些迟到,唐杏在收银台瞧见他从外边往店里狂奔。
当时是夏天,气温高。店员常会躲到饮料柜后面边补货边吹冷气,冷柜上面还有一个小阁楼,用来存放外头柜子放不下的商品。因此需要时不时收拾,这项任务通常是由夜班负责。
“那会店内生意破天荒好了起来,店长喊我多加一个小时班,可架子没货,我以为他在冰柜里就自己爬上阁楼,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里,唐杏激动地抓住麦枝的手。
“嗯?”
“他穿白色背心!”
“这是危险信号?”
感受到麦枝话里的逗趣,唐杏找补:“超危险好不好!美少年款的型男?反正这样气质的男人最危险!女人孤傲的一生往往会栽在这样的帅哥手里!所以我都不怎么和他说话。”她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不过主要也是怕我……出轨。”
忍俊不禁的神情浮现在麦枝脸上。
“我说的是真的!”
“谨记您的教诲。”
叮。
饭团热好了。
麦枝从收银台走到后边的储物室里,换下工服,放下长发。狭小的空间只剩自己和镜中的镜像,这时的她才会松懈一会,眼神透出疲惫。她轻呼一声,顺顺已及腰的乌发,黑眸又恢复往常的平静。
“今日天气预报雷阵雨,记得带伞呦。”
小杏余光瞄到从储物室走出来的黑色衣角和深色牛仔裤,还有她军绿色斜挎包上的梨花毛线挂件。
收银台低头忙补一次性餐具的圆脑袋令麦枝心口又暖又涩,“谢谢提醒。”
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她抬头望望天,冬日的云笼罩着冬日的下午四点。时不时有唬人的闪电,却迟迟听不见惊心的雷声。
犹豫过后用发红的手指关节快速打下一行字:妈妈,冬至快乐。今天我这有雨,你那边呢?
她刚将手机放回外衣口袋,没想到对方秒回:小宝。你也快乐。记得吃汤圆。家这边倒没雨。
一切如常。和往日大差不差的对话。
麦枝撕开饭团包装,她经常边走边吃,走到一百米外的梨花树下的咖啡厅时,恰好吃完。
这个点下班的她喜欢去咖啡厅泡两小时再回校。
口袋又传来震动。
这次是转账。附带一条消息:收下吧小宝。要是缺钱了一定得和妈妈说。
麦枝分不清滴在手机上的雨还是泪,但她清楚地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又以喷发式的速度淹没她所有的情感细胞。
躲雨的行人接连擦过撑着伞在雨中缓缓行走的她,跑向最近的咖啡店屋檐避雨。
在暗淡的天气下,咖啡店闪放出和煦的黄光,伴随着情调浪漫的放唱机,人们手中的咖啡愈发暖融融。
“要是试戏通过了,咖啡肯定更好喝。”穆骆心中念叨,有心无力地翻看桌上的记事本。
真想淋雨。
以这幅颓废模样在咖啡店的角落待了两个小时的他,已经喝了三杯卡布奇诺。
踏入咖啡厅前,天还是蒙蒙的灰,此刻已是绵绵细线。雨还在悄然加码,风也肆意起舞,路上行人乱窜,如飞鸟一般,企图找到个挡雨的窝。
“汪!”
猝不及防的,穆骆被一只不知道那蹦出来的阿拉斯加拱了,桌上的卡布奇诺被这么一撞晃了些出来,所幸没有泼到他的记事本。
狗狗主人拿着牵引绳急忙跑过来嘴上不停道歉,店员也闻声赶来。
“没事。”
穆骆换了个位置坐,走前还安慰地摸摸垂耳朵的阿拉斯加。
位置变了窗外风景却没变,只是多了一把黑色的伞在玻璃窗外。
那人背对着他,倚靠着木墙的身体不断往下滑落,缩在角落。
若不是坐在这个位置,没人会发现窗外的墙角边有她。
木椅上的穆骆看着伞珠一抽一抽地擦刮玻璃,斜飘过来的雨打在伞面,顺伞珠滴落。
奇怪。
明明一个表情都没瞧见,为什么会觉得伞下的人在难过……
天色渐暗。
外面的闪电一亮,他的心便一揪。
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给了自然。
额间似有汗珠。
一阵手机铃响。
窝在伞下哽咽的麦枝为了腾出手把雨伞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想把垂在身后的斜挎包拽回。
摩擦力会因雨天增大吗?
拉不回的包包,摸不到的手机,止不住的难过,都和雨有关吗?
早已泪如雨下的她放弃寻找,任由风将伞面掀翻。
风吹落的几片黄叶留在她的身上,也在地面的水坑中荡起微微涟漪,更在敲打他面前的玻璃窗,似乎在催他做些什么。
天空闪出一片异常的光亮。
倾斜的细雨粘在透明玻璃上形成水珠,如一层滤镜围住玻璃窗外的人。
他看到她了。
她有好长的头发,冷冰冰的像月亮。
她哭了。
哭到真正的月亮不忍出现。
哭什么。
他想透过玻璃问问她。
鬼使神差般,他敲了敲玻璃。
她回头。
雷声终于降临。
震得他心脏狂跳。
眉尾的汗珠落到眼尾,和眼泪相接。
那窗外双蓄满泪水的黑眸同瓷器一样易碎,眼中因与他人的意外对视而不再被悲情占据。
她猝然站起,他也情不自禁跟随她的动作抬头。
又是满天的白,又是满地的惊雷。
玻璃外的人身上没有纸巾就扯衣袖去擦,从眼到鼻,再从额头、眉毛到嘴唇、下巴,动作和眼睛充满了急促。
就在她低头找伞的一刹那,穆骆感知到她将离去,骤然起身,被一股尝试呼喊她的冲动刺激着。
尴尬的处境战胜了内心的难过。
麦枝此刻只想躲起来,她右手如风一般快地捞起被吹翻的伞,使出全劲往雨里跑,边把伞抖落回原样,边擦掉泪痕……
玻璃窗外的雨砸在一切物体上的声音,化成了陌生人的眼泪。雨也湿了人的眼眶。
穆骆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眼泪是一种随时爆发、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竟然会因为一个毫无牵扯的人落泪,而这场“哭戏”,正是他走入咖啡厅的原因。
前几日,穆骆接到试戏通知,是一部商业爱情片的深情男三号。今日中午到场,试戏导演便让他表演面对爱人的苦痛而悲伤的哭戏。他毫无经验,哭了半天没眼泪。
导演一脸失望,语重心长,“光靠外表成不了演员,还要敏感,会捕捉一切情绪。像你演技这么烂的也是少见,就台词还行。趁着年轻多历练历练再来吧。”
之后,垂头丧气的穆骆找地方憩息,暂放他的失落,借咖啡消愁,埋怨自己的泪腺不争气。
和现在不同。
世界好似全被静音,只留下雨的呼吸和身陷囹吾的他。明明没有剧本也不是挚爱,却能深切地感受到那份难过。
“帅哥……帅哥?帅哥!”
一只手试探地在他肩上摇了摇。
他恍如隔世般回头瞧,两秒后瞳孔才聚焦在一个服务员身上,穆骆清下嗓子,“有什么事吗?”
服务员递上纸巾,询问泪眼婆娑的客人是否需要帮助,确认对方无碍后,才将手中托盘放置在对方桌前。
“今天冬至,小店有免费的汤圆,是黑芝麻和花生口味,你可以试一试。”
穆骆摸了摸肚子,他确实有点饿了。
“谢谢。”
等服务员走后,穆骆抬头,外边空剩一副雨景。
手边的汤圆还冒着热气。擦干净脸后,穆骆埋头“苦吃”。
今晚的肠胃格外脆弱,他暗自后悔吃了那碗汤圆,吃了消化药后紧急小眯一会,晚点还得上班。
*
“嚓。”
打卡。
清空速食区。
擦洗蒸包机、恒温箱、关东煮锅。
等人送货。
确认商品。陈列商品。
整理小阁楼。
打扫。
备好食物。
天亮了。
这就是穆骆的便利店生活。
重复。
麻木。
不能停下。
早晨七点半。店内空无一人。
如梦初醒般坐在店员用来运饮料的小轮车上。唇和喉都在发干,但喉结无需滚动,也就不需要找水喝了。靠在冰冷的架子旁,正对着玻璃门口,等待阳光慢慢爬进来,爬上摊着的两条腿,让和煦传遍全身,等到太阳刺入眼眸,等一个人影出现就可以下班了。
“欢迎光临一式便利店。”
终于。
今天第一个提示声响起。
影子缓缓靠近他的肉身。
这个影子……是陌生的影子。
夺走他身上阳光的影子停住,后退一步,磨磨两秒,又向他走来。
一个如雪般安静的声音轻响:“八点了,我来接班。”
他抬头望去,被阳光晒得模糊的琥珀瞳霎时只能看到来人背后的光晕。
人影掠过他。
他的目光跟着影子移动。盯着她将考勤卡插入打卡机,按下“上班”的按钮。
他这才看清了对方。
电流声划过耳边。
月亮竟然出现在阳光之中。
她步子很轻,走去储物间关上了门。
没有影子再出现。
他失神了一会。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东张西觑找寻一切可以充当镜子的物体。
找不到。
都被太阳藏起来了。
他只好凭感觉抓了抓头发,跑入收银台后边的小小洗手池,打开水龙头,刚捧着水往脸上打,正对他的储物间的门开了。
穆骆呆滞了。
还有半手水。
另外半手在他脸上挂着。
他嘴唇微张,试图让发涩的舌头说出点话。尴尬的他只好露出牙齿傻笑,用气声推出一句“嗨”。
麦枝僵硬地点头回应。
眼前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睡气未脱,脸上还有点浮肿,笑起来温和的正是小欣口中“危险的男人”,也是昨天看到她哭了的人……真是危险。
水从指缝溜走。
穆骆忘了水池旁有纸,两手背后往衣服上一抹,顿显拘谨。他小步走出收银区。走道狭小,两人侧身才好通行,插肩而过时穆骆神经一颤。
是橘子味。
果肉爆炸一瞬间的清爽与酸涩。
穆骆就是这一刻开始认识自己。
他是会为瞬间爱一辈子的人,会把偶然当作命中注定,心甘情愿沦陷在罗曼蒂克里。
时间卡住了拥有浪漫之心的少年,他比麦枝高半个头,靠太近的话,她的眼只能看到他的唇。
不对劲。
气氛绒绒的。
麦枝本能地往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他却上前一步开口:“我叫穆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初次?
麦枝疑惑。
她张开握住的手心,合上他伸出的手,“你好,我是麦枝。”
她尽量用平常的语调来回应,冲散这场大惑不解的暧昧。对麦枝来说,忽然拉近的距离不足以构成暧昧,可她偏偏体验到了——缺氧的感觉。
麦枝松了手,穆骆的时钟也重新开始运转。
他薄肤瘦骨的手下意识抓住第一时间能抓住的,他笨拙地打开柜子,想拿出考勤卡,却不小心把放在最上面格子里的员工信息表震掉地了。
有人比他先蹲下。
穆骆低头见月。
她伸手先将穆骆的考勤卡递还他,再两手一扫收好信息表。
“谢谢。”
从这天起,穆骆没有再上夜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