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立夏的午后,南城下了一场暴雨,淋湿了一切。
二十岁的穆骆强行将麦枝拉出房间。
尽管手臂被她抓伤,尽管任她捶打的身体会长出淤青,尽管他最讨厌强迫她。
在逼仄的楼道转了四次后,他光着脚率先跑入雨中,脱掉白色短袖,再狠狠甩出去。
“麦枝!”
他腹部的疤痕袒露在雨里。
雨太大,朦胧了视野。
“在雨中,眼泪通通不算数。如果眼泪是脆弱,人在雨中便坚不可摧。”他指向自己增生的疤,“在雨中,它也不过是泡发的皮肤而已。”
雨打湿了麦枝。
好不容易,她回应了对方的呼唤,脚步一顿一顿走向他。仅跨出两步,一个比夏日还炙热的怀抱裹住了她。
麦枝记不清了,当时哭了多久。可能雨下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在立夏的夜晚,暴雨过后的梨花树上夏蝉鸣叫,麦枝往他手心放了一颗苹果,她的眼眶抽动,“不要再揭开自己伤疤,哪怕是为了我。”
当时他分明答应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用威胁……明明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却还要用死亡这个无解的苦痛来作要挟。
时间在推移,怒火逐渐占据上风。
“你还清了债务不是吗?”她开始问责。
“成为演员不是你一生的追求吗?”语气越变越差。
“名利双收了不是吗?无数人都记住了你的生日不是吗?”颤抖转移到了麦枝身上。
“七年前离开的你,面向的不是更好的未来吗?”
陷入一无所有境地只有她不是吗。
“你还想奢求什么?弥补过去?弥补的是谁的过去……仍旧还是你的过去不是吗?”
她用了无数个黑夜来戒断,强行忽略经过的广告牌。可一旦穆骆的电影上映,铺天盖地的信息就会疯狂塞入她的世界。
穆骆的演技备受称赞,没有人会知道在某一个角落,麦枝有多胆战心惊。
会不会,两个人的曾经也是某个他杜撰的故事情节,他不过是在扮演角色,令身为观众的她沉醉其中。
在看见北城的第一场雪的前一晚,是她的生日,不争气的情感竟然主宰着她的潜意识,许下了一个关于穆骆的愿望。
她厌恶那个总是挥之不去的身影,厌恶只能看见穆骆的自己。
明明早在不知爱为何物时就已见识过,男人是如何使一个捧着爱的女人发疯的。让她只敢在深夜哭泣,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吵醒明日还得上学的女儿。
敏感的泪腺早就枯竭了。
情绪爆发时的她,看起来不过是在打一场辩论赛。
“你要死就死远点。”
面对残忍的世界,只要更残忍,就会往事随风。
冬风凌冽的晚上,她头也不回地跑向雨中,跑到一把伞下。
*
浑身湿透的穆骆回到酒店。
“心情不好就要淋雨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经纪人Jane二话不说把穆骆拉去阳台,这次她可不会惯着,得让他吃吃苦头,反正明天的戏恰好也是主角感冒。
“恭喜穆影帝!”
“直说吧。”穆骆知道Jane不止有夸赞。
“我说你啊,好歹也入行七年了。不知道网友最喜欢分析微表情?‘穆骆疑似恋爱了’这个话题都热一了,又得花钱打点!”
“不用澄清。”穆骆心不在焉飘出一句。
Jane真是看够了他这种悟透红尘的表情,“现在的问题是网友怀疑你是弯的,我不但要花降热搜的钱,还要给你买个异性恋的热搜……”
她说着拿出手机给穆骆看狗仔偷拍的照片,上面有他和她。
“除了热搜还要警惕你有恋情爆出,难怪死活不让我跟着,这次我可是下血本了。”
“这不是你要的吗?”穆骆毫无生气的回应。
对方如有读心术般看破了自己的意图,Jane不情愿地说:“剧本是我选的没错,我是想弥补……但最终敲定不也是在你?”
穆骆并无责怪Jane的意思,他知道Jane是在履行承诺——只要能在合同期内听任安排,完成公司要求的指标,Jane就将七年前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他。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Jane不遮掩,直接把录音笔塞到穆骆手中。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Jane语重心长地说:“她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爱你。”
*
城市的喧嚣使寂寥的雨夜更加漫长。
身侧凌冽的冷风不断吹向驾驶座的木春森。
是她打开了车窗。
林春森向来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的行为举止仅是他的教养和身份在约束。他的忿然作色,常常是一群人的担惊受怕。
去接麦枝之前,因临时变卦的合作方和团队内斗,他的心情差到极点。
外头吹点风,再下点雨,顺带头也一起痛。
大年夜的公司除了木春森还有项目合伙人Finn。
Finn倒希望木春森可以骂他个狗血淋头,总比暴风雨前的宁静来得安心。
“Finn,什么是承诺?”
“答应了就得遵守,不出半点差错,无论什么情况。”
Finn回话后才反应过来,一向感情和工作分得清的理智派,现在却把两者混为一谈。
对于秩序敏感的理智派木春森而言,麦枝绝对是例外。
死寂之中,木春森的闹钟响了。
他该去接既是折磨又是幸福的来源了。
“明天把新的策划案发我。”
“明天可是大年初一啊。”Finn小声抱怨。
“要是这事过去了,你休三个月我都无异议。”
黑夜之中,一辆黑色轿车穿过一段又一段公路。
有好多次,在去见她的路上酝酿情绪,替自己谋求一个他人伴侣的身份。
畏首畏尾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也是真的害怕彻底失去机会。衡量出成功的概率不过尔尔,就又佯作潇洒在她身边继续待着。
当他下车时,看到麦枝向他跑来时,他心乱如麻。
自从认识麦枝以来,除了在旧友葬礼上,他没见过神色这般惨白的麦枝。
哪怕只是淋到了几秒的雨,也湿了她半个肩头,攥在她手里的剧本原稿也湿了半角。
“不好意思,又是过节又是雨的还麻烦你来接我。”
“多少年了还这么见外。”他单手扯下围巾给麦枝披上,“何况能蹭到阿姨准备的年夜饭也是借你的光。”
麦枝看了下时间,“她们应该都到了,我们走吧。”
上车前她朝房车那边望了眼,心想当初还不如用大吵一架结束青春。
木春森顺着麦枝的目光瞧去,不是无意瞟一眼,而是被那人的敌意吸引。看清对方的脸庞后,木春森立即明白为何麦枝要他来接。
她和穆骆终究还是见面了。
认真算算,穆骆比他早出现在麦枝的生命也不过九天。
可这九天,得用多少年才能赶得上。
七年好像还不够。
*
冬夜里的冷空气使人鼻子发酸、堵塞,使人呼吸渐渐紊乱。
在城市雨景中,麦枝又看到了那张脸。
作为地标的北城广场正播放祝贺穆骆获奖的大屏。侧面还挂着《风过人间》的巨大单人海报。
简直无处不在。
身体自发的一阵震颤似乎在提醒和那困在光鲜亮丽屏幕里的生命的年华。
既然应接不暇,干脆深陷其中。
三十秒。
她就只想三十秒。
三十秒后就真的结束了。
攥紧在手中的纸稿逐渐变皱,折皱如同时间的树轮,一圈一圈将她卷入过去。
“欢迎光临一式便利店。”
电子提示声随着一个个人的到来而一次次响起,其中一次是为前来面试的麦枝。
“几岁了?”
“二十。”
“工作经历?”
“在超市兼职过两个月。”
“为什么不继续干?”
“便利店的工资是学校超市的两倍。”
“学校……原来是学生啊。”
店长“原来如此”的语气,令麦枝有些不安。
“不招学生兼职吗?”
“招。”
麦枝舒了一口气。
“但有的员工福利是不带兼职的,例如工时满80个小时后时薪相应增加之类的。”
麦枝点点头,“嗯。”
“你是不是有一米七?”
被提问的麦枝忽地警惕起来,“一米七整。”
店长说着张开手在自己脸上晃了晃,“长相也好吼?”
发现对方眉毛逐渐紧锁,店长急忙解释:“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附近广场最近一直都在招兼职,钱比在这多多了……”
麦枝的眼神仍有警戒,“人多,我不习惯。”
店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心中想道:挺机灵,知道这家加盟店人流少。
等麦枝办好健康证后,店长第一时间拉她进群,开始安排班表。
便利店员工不多不少,加上麦枝共七人。
李店长和闵副店是认识多年的情侣。霞姐和昊哥是老员工了。休学来打工的二十二岁大学生唐杏。还有一个年级最小专职夜班的男生。因为排班关系,麦枝来了快一个月了都没见着他。
听唐杏说,他很神秘。
“除了交接班外我就没见过他,连店长请客吃饭都不来。性格闷闷的不爱说话也不笑。根据我的恋爱经历,我知道他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即将下班的麦枝从冷冻区拿了两个不同口味的三角饭团来当晚餐,她问:“怎么看出来的?”
唐杏故作高深,一步步逼近麦枝:“你会爱上和自己相似的人吗?”
麦枝嘴角挂笑,圆睁着那双黑眸子,“怎么扯到我啦?”
“当然是为了提醒你呀。”唐杏可爱的梨涡骤现,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原以为他是个单纯的美少男,高高瘦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