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玺玉裹紧了身上的羽衣,挑手撩开帘子向外一瞧。
果然大雪将至,外面萧萧瑟瑟,又清又寂,天气愈发冷了。
“殿下,咱们快到会灵观了。”
从羽族启程已过三日,行至半途,玺玉却觉得温度越来越低,果然是冬季,天气变化得很快,前几日还是晴日,后几日就要下雪了。
上京之路实在遥远,还不知需要多久。
本想着一路直奔京城,却不想天色发寒,听路上行人说这是要下雪的征兆,不得已寻了一道观先停留几日再走。
“殿下,上京是什么样子的呢?”
上京?
玺玉也不知,十几年来,她一直待在羽族境内,对于上京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听过一些传言以及姑姑传来的书信。
“上京,应是很繁华的地方。”
“那和云翎境比如何?是上京还是……云翎境?”
话至尾声,丫鬟冬砾的声音低了些,就不往下说了。
丫鬟秋吉语气激烈:“那肯定是云翎境,上京怎能比得上羽族的境地!”
这话听起来冒犯,但车里都是自己人,玺玉就没有多做阻拦,她知道,她们都在思念羽族。
三日前,羽族神殿。
玺玉跪于青鸾神君前,雪白的羽衣如同水中天鹅,洁白胜雪,自有一番神性。
她垂眉低头,听着老太监宣读皇帝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羽族圣女额尔代·玺玉,承青鸾之灵脉,秉冰雪之贞姿,德润部族,功在边陲。今特册封为岚羽郡主,赐七翟冠、织金霞帔,岁禄千石,准用郡王女仪制。尔其恪守懿范,永绥福履。钦此!
老太监的声音像针尖一样刺耳,玺玉面色不改,恭敬地接过圣旨:“羽族圣女玺玉,恭聆圣谕。”
她的声音平静不起波澜,十五年来,她早就学会藏起自己的情绪。
老太监未走,而是掏出另一份圣旨:“郡主,杂家这里还有一道专门给您的旨意。”
玺玉再次叩首听旨。
“御南王周千折,功在社稷,年已弱冠而未娶。岚羽郡主温良恭俭,堪为良配。着即日启程上京,与郡王完婚,以结两姓之好,钦此!”
“臣女,谢陛下隆恩。”
玺玉接过圣旨,指尖碰上这看似丰厚,实则吃人的圣旨,能凉到人的心底。
她迎着老太监浑浊的,像是在评价眼前人是否是一件合格的贡品的眼神。借着衣袖盖住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恭敬地回道:“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羽族地偏,却也备了些薄礼,还望笑纳。”
老太监嘴上说着“郡主,这怎么敢当……”,手上却完全相反,接过冬砾递上的礼盒,眼神中透露出满意,吉祥话也滔滔不绝:“早就听闻郡主玉质兰心,天女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皇上赐婚,那是慧眼识珠,是老天爷都赞许的天赐良缘!”
“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
圣旨像是枷锁,一圈又一圈,牢牢地把每一代羽族圣女困死在京城方寸之间。
她的亲姑姑是前代圣女。
姑姑成婚之前,特意单独留下她嘱咐道:“玺玉,姑姑此去京城恐怕再难回羽族,羽族的未来就交给你了。姑姑知你心智坚韧,从小心有谋计,但是玺玉啊,做事之前务必要谨慎三思,莫要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切记切记,长生是皇室的枷锁,不是羽族的宿命,宁可羽翼染血,也莫让心灵蒙尘啊!”
姑姑抓着她的手,一句一句的嘱咐,仿佛要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她,眼里真真切切的只有担忧和眷念。
小时候她还不是很理解姑姑想要告诉她的,长大之后才能感受到姑姑的一句一话都是箴言。
离别之日的姑姑,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衬着姑姑特别美,特别容色焕发,好似雪中开出的一朵用鲜血浇灌养成的花儿。
她一直记着,那日姑姑的嫁衣比血的颜色还要刺目。
从此,她的姑姑离开了羽族,也离开了她。
不过五年,姑姑的死讯就传回了羽族。
留下的,只有皇室假惺惺的安抚和赏赐。
她连姑姑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从那时起,她就发誓,毕生她一定要找到破局之道,让羽族圣女的悲剧终结在她这里,哪怕......是她的命。
她一定会亲手斩下狗皇帝的头颅,以血慰籍先代圣女之灵。
“殿下,会灵观到了。”
秋吉欢快的声音打断了玺玉的思绪,冬砾掀起马车帘,面前的会灵观高大矗立在面前,在冷风里更显得肃穆,石阶尽头的道观静静地躺在暮山怀,好似被供奉的青鸾灵魄护佑着。
朱门嘎吱一声,一位身着青色观服的女道士走到玺玉,互相见礼:“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明真见过岚羽郡主,观中已备下吃食,请圣女随贫道观内消寒。”
玺玉随着明真的脚步,越过几重院落,走进一间暖阁,房内早就烧上了炭火,驱走了一路的寒意。
“请郡主在此稍作歇息,贫道去备些热食和热茶来。”说着躬身退下。
冬砾轻轻脱下玺玉身披的羽衣外篷,她顺势倚坐在窗边的圈椅上。
暖阁内的陈设朴素简约,但很合会灵观的风格
因会灵观供奉着青鸾神君,观内家居都有神君的影子,都给玺玉以熟悉亲切,让她这几天漂泊不定的心都带来了慰籍。
“冬砾,书信可寄给郡王府了?”
“殿下放心,路上看天色不对,早早就给了口信,担心无法传达清楚,奴婢又寄了一封书信去,附了位置,郡王爷应是知道我们在此等候。”
“你做事心细,我放心。”
隔壁厢房传来几人压低的交谈声,因着观内特殊的建筑构造,让人能够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听说了没,圣上月前下了明旨,要咱们那位爷,今年必须完婚。”
“你说的可是御南王?”另一个声音促狭道,“可不是?那位爷去年已及冠,家中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京中早就传遍了,说是不举……”
“你消息落后了!我那在衙内当差的狗肉兄弟,上月巡夜,亲眼所见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厮半夜溜入王府角门……”
“小声些,你不要命了!”一人急忙制止,“那位爷的脾性你还不清楚?上月他府上管田产的庄头贪墨银两,被抓住后当场杖毙,血溅三尺高!”
“你别说,我那在王府当值的表亲说,前些日子,王府一个自觉有些姿色的侍女,妄想爬上枝头变凤凰,夜爬郡王爷的床,差点被一刀结果,第二天就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咱们这位郡王爷真真是处事雷厉风行,要我说,这侍女既然有几分姿容,不如就随了愿,收到房中,岂不美哉!”
“啧,你这家伙,以为郡王爷是你呢?这青天白日的,又在发癔症呢!”
听着隔壁几人的杂言碎语,玺玉不由地思考——
隐疾?杖毙下人?夜逐婢女?
传言是真?还是烟雾弹?
忽然玺玉想起姑姑说的:“皇室之人,最擅长的便是把真相藏在玩笑话里。”
这位郡王爷究竟真是如传言“声名狼藉”,还是伪装,等今后一见便知真假。
这时去而复返的明真端着茶盘走进来,适时打断了隔壁的闲谈,她递给玺玉一杯热茶:“这是观主自制的姜茶,冷天最是驱寒,请郡主快些喝下。”
“有劳了。”一口热茶下肚,发冷的指尖升上热气。
明真见玺玉凝神不语,察觉到时因为隔壁的声音,提议道:“雪天阻路,观中也歇了几位旅客。若是打扰郡主清净,贫道这就去……”
“不必了,不过是些歇脚的客人,这些闲谈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若是因着这些就驱赶,岂不是显得我过于计较。”
“郡主明鉴,贫道替几位客人谢过郡主。郡主光风霁月,想来那些市井之言,只是过耳秋风罢了。”明真温和道,“山居简陋,恐有招待不周,还请郡主多担待。若是有其他需要,还请郡主尽管吩咐。”
两人拜别之后,一旁的秋吉等不住走上前,迫不及待开口道:“圣女,没想到御南王他这么心狠手辣,圣上果然是没安好心!”
玺玉眼神一厉:“秋吉,跪下!”
“圣女……”
秋吉被吓到了,立时跪在地上。
“冬砾,把羽鞭取来。”
冬砾不敢求情,秋吉一定是出言不逊才会被责罚,抽出羽鞭就双手奉给圣女。
玺玉沉脸看向秋吉:“你可知错?”
“奴婢知错,请圣女责罚。”
“错在哪里?”
“圣上英明神武,一心为民,奴婢不该肆意评价圣上。”
“还有呢?”
“还有……还有……奴婢不该肆意评价御南王。”
“秋吉,你错了。”
“奴婢愚钝,还请圣女明示。”
“秋吉,你听好了。第一,这里是京城,皇城重地,不是在羽族境内,可以任你肆意妄为,在这里要称呼我为郡主。第二,御南王龙章凤姿,圣上泽被苍生,都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婢女可以信口雌黄的。你记住了吗?”
“是,郡主,奴婢谨记于心。”
玺玉紧盯秋吉的脸,确认她是真的记住了,又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腿上鲜血直流的伤痕,终究是缓和了语气:“那就好,咱们来这里,就不再是羽族人,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否则,就算是我……也护不住你们。”
随后,玺玉就让秋吉退下了,瞧见冬砾不忍心的模样问道:“冬砾,你是否也觉得我对待秋吉太过于苛责?”
“未曾。郡主,秋吉口无遮拦,性子过直,今日若不是郡主明察,给秋吉栓绳,日后还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祸事来。”
“你明白就好。”玺玉接着说,“你去看看秋吉,带上去疤药,女孩子终究是爱美的,腿上留痕就不好了。”
“谢郡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开始从天上飘下来,漫天的雪越飘越多,填满眼见之处,风也越来越大,吹得玺玉的衣角也摆动地越来越勤,天地间好像只有雪夹着风的声音。
以及玺玉内心自己的声音。
她想起离别之际,羽族每一位族人的眼神,眼神里没有期盼,只有留念。
此来京城,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姑姑,你会保佑我的吧。
恍然间,玺玉好像在雪中看见了姑姑的身影。此刻,有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她突然想起族中古老的传言:
“若是初雪凝而不化,便是青鸾神君在垂怜。”
“神君,请你永远赐福于我。”
玺玉虔诚地祈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