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玺玉推开窗向外望去,冷气直往里灌,雪从深夜开始已经下了一夜了,把整个会灵观都铺上了雪织成的厚毛衣。
白茫茫的一片,把天地二分,天上蓝,地上雪,好像寂静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色调。
观主安排的厢房位置极好,可以总览整个道观,山中之道观景,也别有一番味道。
冬砾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询问道:“郡主,观中已备好早食,可否要现在端过来用些?”
玺玉颔首,只见冬砾端来了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和一碟蜜馅蒸饼,还散着热气,一看就是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
玺玉舀了一勺粥入口,米粒软糯,还似有似无飘着药香,她动作一顿,像是想确认什么,又掰开蒸饼尝了一口,蒸饼里的馅是沙棘蜜做的,吃起来还有芒果的颗粒,芒果的清香中和了蜜里原本的涩味。
“这味道……似乎在哪里尝过……”
她不确定地又尝了一口,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起来,记忆渐渐从脑海中浮现变得清晰可见。
记得有一次姑姑心情很好,她有些好奇就询问姑姑有什么好事情。
姑姑拿了一盒点心过来,递到她手上说:“这是京城好友特意送来的,说是弄了些新花样,尝尝看,你应是喜欢的。”
那时的点心也是用沙棘蜜里混了芒果,与这时的果饼味道交融的不差分毫,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
玺玉轻声问:“冬砾,你去问问,这早食是谁准备的。”
冬砾应声出门,很快就小跑着回来:“回郡主,观里道厨说,郡主的这一份是观主亲自下厨。说是郡主远道而来,寻常斋饭怕是不习惯,不知这一份郡主用着如何?”
玺玉垂眸,食物热气氤氲,令她的神情早就模糊不清:“冬砾,替我转告观主,蒸饼非常合胃口,再帮我问问观主可还有多?路途遥远,带些合口的干粮也是好的。”
冬砾应声退下,玺玉则在等待中就着熟悉的味道一直回味着,没有浪费一点。
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铜铃声,玺玉抬头看去,檐角青色的铃铛摇摇晃晃地发出声响。
“盯”一声,是冬砾推门赶回。
“郡主,观主谢过郡主的美赞,说蒸饼每日都有,若郡主不嫌弃,临走前可以提前告知备好,也便于郡主行路。”冬砾展开手中多出的雪狐斗篷,“这是观主送来的斗篷,说是给您披上,别冻着了。观主还说,今日观内开了早课,若是求签,此刻正是时候。”
玺玉示意冬砾给她系上,柔软的斗篷毛茸茸的,触感说不出来的熟悉。
整理衣物,让冬砾给自己别上青羽织成的发饰,踏着积雪走到了主殿里。
熏染的檀香,磨白的跪垫,自曳的烛火。常年迎客的会灵观供奉着青鸾神君,供往来宾客来此祈祷,诉说心中之事。
玺玉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默默地祷告。
一愿羽族安稳,二愿前路清晰,三愿故人魂归故里……入梦来。
睁眼便看见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观主,二人合掌互礼。
观主身穿一袭靛青道袍,人也清瘦,穿着和其他观内人员没什么不同,倒像个普通道士,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星,能把人看透。
观主:“郡主所来求何?”
“早就听闻会灵观签文极灵,此来是想求前程。”玺玉接过线香一问三叩首,再上下一晃签筒,一只签“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只见签文上刻着一首小诗:
“逆浪行舟费力多,山重水复路嵯峨。忽然得遇东风便,柳暗花明见玉柯。”
“是个好签。”观主拾起签文,一看便有了结论。
玺玉神色一动:“不知观主能否给予精解?”
观主抚过签文,似在斟酌词句:“此签说明事主所求之事路上艰险异常,初时如逆水行舟,劳心劳力,障碍更是不必多言。然天道酬勤,待时机将至,机缘出现,则困局自解,终得圆满。”
玺玉:“那这‘玉柯’二字,观主可否进一步解答?”
观主:“玉柯……郡主只需把它当做意外之喜,或许郡主所求,会得有实现。”
玺玉:“观主所言,像是知晓我心中在想什么。”
观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签文即出,解签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成或不成,还要看郡主内心。”
“那就借观主吉言了。”
观主话头一转:“雪天寒重,郡主可要随我去厢房饮茶?暖一暖身子也好。”
“那就叨扰了。”
厢房内,炭火熔融,茶香四溢。观主轻车熟路地拿出茶具,洗净之后待炉烧开,又醒味了几次,确定茶味渐浓,便递上一杯给玺玉。
玺玉轻尝,细细品味:“观主这茶,倒与别处不同。”
“郡主何出此言。”
玺玉笑:“观主这普洱尝起来既有松间照月之气,又有雪山之意,与寻常普洱醇厚的口感不尽相同。”
观主抬眸,眼底似有笑意:“郡主好灵的舌头,在下佩服。不错,贫道这普洱加入晒干的桔皮,以雪水烹之,故而可中和普洱本身的醇厚,达到清热解腻的效果。”
玺玉:“桔皮和雪水?只为解茶水的厚实,岂不麻烦?”
观主:“确实费事,但能让郡主赞许,它的价值就已经体现了。”
玺玉唇角微扬:“观主待客如此用心,莫非每一位香客都能得此殊遇?”
“自然不是。”观主的目光落在玺玉的脸上,好像在透过她看其他人,“唯有故人,方知此味。”
玺玉静默,克制地开口询问:“说来惭愧,这几日麻烦观中招待,却还不知观主道号。”
“贫道玉虚。”
玺玉双手合十执礼:“玉虚道长,不知你口中的故人可是我的姑姑?”
玉虚道长只是添茶,脸上显出怀恋。
玺玉也不需要面前人的答案,在蛛丝马迹中她早就猜到身份,不过是想找个时机当面确认。
“姑姑曾来信说过,她在京中有一友人,与她关系甚好,与友人相处总能排忧解乏,想法契合,称得上知音,人生短暂,寻一知音乃是每一个人的幸事。”
“偃月如此和你说的?”
“姑姑虽然没有这么说过,但表现出来的就是此意。”玺玉起身向玉虚道长郑重行一大礼,“玺玉代姑姑谢过玉虚道长,姑姑此生能有道长为挚友,实在是她人生一大幸事。听闻姑姑最后的日子,也是您常伴左右,排忧解闷。这份血中送炭的情谊,玺玉无以为报,唯有此可以聊表心意。”
说着,拿出了一个礼盒:“这是我自己猜测准备的,还请道长莫要推辞。”
玉虚道长推走不开,还是收下了:“偃月性情宽厚,待人真挚,能与偃月结为知己,也是贫道的幸运。”
玺玉心有安慰,在偌大的京城里姑姑能有一谈话之人,也能安她的心。她目光低垂于茶汤,看着茶中沉浮的叶影,缓缓问道:“不知道长,能否和我说说姑姑……离世之前发生的事?”
玉虚道长未言语,话在心口却难开。
“羽族信奉青鸾神君,按照一贯族制,羽族人身死后,要净身入棺,由家族长老手持青鸾幡接引入冢,圣女主持斋祭,起乐舞,才可羽化圆满。可最终我和族老,都没有等回姑姑的遗棺,只是派了道司官来通知此事,并说姑姑已是皇室之人,需要下皇陵……”
玺玉自言自语,说不出来的痛楚早就藏在了心底,偶尔才能窥见她心中的恨意。
“所以,玉虚道长,可否告知姑姑之事?”
玉虚道长神色平静,但目光避开玺玉的眼睛:“偃月走前,一切如常。陛下派了御医悉心照料,走时……并无痛苦。至于未入羽族冢,此乃皇上旨意,贫道亦无权过问。偃月既入皇室,合该遵照皇室礼制,望郡主莫要挂怀。”
玺玉倏然收紧了手指,掌心的茶盏发出微不可闻的颤声,她闭目收敛了眼中的锐利:“原来如此。既然皇上旨意如此,玺玉也当遵从。姑姑能得此厚待,确是羽族的福分。”
接着缓缓起身,斗篷微落,她的声音很轻:“道长今日所言,玺玉记下了,来日再请教道长,望那时,道长可以坦怀告知。天色不早,玺玉就不再打扰,先行告退了。”
她向道长一俯身,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衣袂飘扬间掀起一室清风,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还要硬。
“观主为何不直接告诉郡主?明明事实并非如此。”等玺玉离去之后,明真从一旁的暗室走出来询问。
观主顺手递上一杯新茶:“你也见到郡主了,觉得如何?”
“郡主意志坚韧,宁折不弯,纵使前路艰险,也必不会放弃。”
“若是现在就告知,你觉得郡主又会如何?”
“恐怕……难以收场,也很难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原因。偃月临终前嘱托我要照顾好郡主,万不可过早告知真相。郡主孤身来京城,身边无一人可支撑,现在怎么也说不上是最好的时机。今日一见,郡主果然秀外慧中,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早就察觉到我的隐瞒,郡主会理解我的。”
明真赞许:“观主所言极是,只是总有些担心郡主。”
窗外风雪凛冽,仿佛要吹走世间一切腐朽。
“明真,待郡主下次再来,便是我们将真相告知之时,只希望郡主前程似锦,莫要辜负偃月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