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寂静。
实在是太寂静了。
若非隐约听闻到身后时而微喘的呼吸,叶依甚至会以为苑寒山没跟来。
邪神殿内光线昏暗,两侧染着的鬼火映着殿内异常阴森,还惯有空旷的冷风,吹得叶依心里凉嗖嗖的,心都提在嗓子眼,生怕苑寒山忽然改变主意杀她。
他刚刚说的那番话什么意思?
这还是在怀疑她吧?
面对苑寒山的美人旖旎之态,叶依没有半点暧昧心思,完全是提心吊胆的状态。
两侧鬼火忽然无端颤抖了一下,叶依终于还是轻咳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静,“……大人可是感到好些了?怎么一直不讲话?”
她侧头看他。
少年抬起乌黑的眼,隐约闪着几分寒光,与殿内阴冷的鬼火。说出的话,倒是让叶依又抖了一下。
她现在得收回之前对小苑寒山的迷之“小可怜”看法。
这骨还是那骨,皮也尚是那皮,魂更是不曾改过。
“被子不拿了吗?”他轻声问道。
伴着静谧的殿内,以及两侧的诡异烛火,轻声的细语,倒像是个恶鬼。
叶依心里咯噔一声,方才太过紧张,竟是忘了她刚刚说出的话。
她嘴上说是为了给苑寒山取被而来,如今倒两手空空地和他一同回去。
岂非说明她刚刚的话是诓人的。
该死,大意失荆州,她真想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好在她早就练就出一副面不改色的圆谎本领,嘴上只含糊道:“是我疏忽了,那被子披着冷风霜露,盖在身上定是冷的,我想着倒不如将我的被子拿去,早已暖热……”
叶依:QAQ
刚说出口,叶依就后悔了。
把她的被子给出去了,那她今晚盖什么?盖着邪神殿阴森的冷气吗?
这番说辞,叶依心里也没几分把握苑寒山会信,只能胡乱瞎编,把自己的被子都拿出来贡献了。
少年的眼直直望着她,像是能轻而易举看穿她心中所想,只是却幽幽道:“好。”
简单一个好字。
叶依整个人顿时如撒了气的气球,倒是顿时放松了。
以免苑寒山再深入思考,她要立刻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眼珠一转,从戒子袋中掏出了个物事来,在苑寒山眼前晃了晃,尽量笑得若无其事的模样。
“看——这是什么?”
眼前少女摊开的素白秀润的掌心中,多出一个秾艳的锦囊,上面金线勾勒出三个大字“驱邪符”。
脑海中飞快划过几个片段,少年苑寒山感觉头略有昏沉,下意识皱了下眉。
挺拔青葱的苍木,漫山遍野的红色姻缘纸,匆匆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
画面最后定格在少女明媚讨好的笑,以及素白指尖捻着的一抹红。
【大人,反正这祈愿纸也是为你写的,你就帮我挂上去好不好。】
少女的笑,逐渐地与眼前一幕契合,苑寒山有些怔忪。
倒忽然觉得她这张面孔有些熟悉。
“这是什么?”他蹙了下眉头。
见他表面阴郁稍散,叶依心里暗暗点头,随即如摇头晃脑的说书先生般,缓缓道来,“这可是我为你精心缝制的驱邪符,象征着吉祥的寓意,据说能为所赠之人带来好运。你近来生病,身子孱弱,如今佩戴上它,倒是刚好。”
精心缝制是胡说的,这不过是堆在戒子袋角落里都落了灰的锦囊。
逗小孩儿的玩意。
见苑寒山怔怔地没动,叶依怕他反应过来,一把放入了他手里,“反正你就收着吧。”
艳红的锦囊似乎仍残存着方才少女掌心的温度,也如这俗气的色泽般,一般暖热。
放在手里,都像是有些烫似的。
那抹红跃在苑寒山漆黑的眼里,也像是跃在他心里,上不来,下不去,浮浮沉沉,搅得人心烦。
“为什么送我这个?”他低声。
“当然是希望你早日痊愈康复咯。”叶依回答得理所当然。
苑寒山心神微颤,眉眼不定。
——希望他早日痊愈康复。
这么多人,都希望他死。
眼前这人,却希望他活着。
好生奇怪。
好生奇怪。
他平稳的呼吸好似气球被戳破了个口子,错乱了一瞬,手微微收紧了驱邪符锦囊,只别开脸,沉沉道:“嗯。”
他的心里也像是凭空划破了个口子似的,刺得他心底有些茫然。
他莫名又想起了她方才说为他取被子的说辞。
那样拙劣的说辞。
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她在说谎——
知道她在说谎,却也竟没有想揭穿的意思。
*
苑寒山的病况又严重了。
叶依看着小少年潮红的脸蛋,紧闭的眉眼有些发愁。
也不知是否是他昨日着凉了的缘故,今日病得更重了,额头滚烫,嘴唇干燥得起了皮,脸色煞白如纸。
比一个人类都要孱弱,按理来说以他如此强悍的体质,不该发病。
“叶依,邪神这是怎么病得又重了……?明明昨日还瞧着好上了许多。”潇云起挠了挠头,有些担忧。
他一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日邪神在青云宗将他送回邪神殿的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是以见邪神大人病了,只恨不得以身替之。这份忠心,令叶依汗颜,比她一个只有嘴上功夫的下属忠心太多了。
此时此刻她也正有些犹疑,她又不可动摇地升起了逃跑的心思。
只是瞧着小苑寒山如此脆弱的神情,蓦地想起来那日他为她取来了九重幽草一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邪神手中握着的这是什么?怎么从来没见过?”
潇云起一声惊疑之下,叶依寻声看了过去,黑眸一定。
少年白皙的手间似乎握着什么东西,隐约看到一抹秾红色露了出。
他握的极其得紧,以至于指间都微微发白,因着出汗而浸湿手中的浓红,呈现一抹暗色。
握的格外的紧,以至于潇云起拔都拔不出,“诶,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握得这样紧……这样多不舒服啊。”
久久也无法撼动,潇云起只好歇了这门心思,转而对叶依道,“邪神如今简直比常人还要脆弱,我担心长时间烧下去对他不利……”他喃喃自语,似乎想起什么般,亮光一闪,“外林那里有一处地方生长着璧山灵草,只是那里是白骨魔兽的常驻地,我且去碰碰机会,看看是否能将它偷出。”
璧山灵草驱邪退热,对治疗一些简单伤势,梳理体内混乱窜动的灵气也有奇效,是修真界公认性价比最高的灵草。
只是数量不多,且所在地常有灵兽驻守,比如邪神殿处,驻守的便是最棘手的白骨魔兽。
见叶依瞳孔有些失神,潇云起试着又唤她一声,“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你就负责在这守着邪神,等我好消息。”
叶依抽回思绪,从那抹凝红中移开了视线。
那是她昨日送出去的一个破锦囊,美其名曰驱邪符。
他却像见到什么宝贝般,连生病都握在掌心,不肯松开。
叶依心底更复杂了,五味杂陈,望着这张即便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蛋,内心竟有些怜惜意味。
她对这种小少年,就是抵御不住。
内心叹了口气,“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
潇云起肃容,态度坚决,“不行,你不能再以身犯险了。”
叶依却直言道:“我服用过九重幽草,如今在体内想必并未完全运化,想来也是无大碍的。”
潇云起仍有犹豫,却被叶依打断了,“没有可是,我们速去速回。”
*
苑寒山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他似乎穿越进了未来的他自己体内,连情绪思维都不被他所控制,他只能被封闭在那具躯体的心海里,旁观着未来的他自己。
猩红的好似被血一同染过的落日,脚下垒着尸山白骨,空气中刺鼻浓烈的血腥味,他的世界,一直都是如此乏味风景。
一天一天不断地重复着年岁,公元多少年对他漫长岁月不过只是一串数字。
“苑寒山,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这个魔头本来就不该存活于人间,今日我们就要为修真界铲除余孽!”
轮回反复的熟悉到都能背下来的台词,可惜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人在他面前叫嚣的了。
苑寒山平淡着一双眼,连话都吝啬说,他活得实在是太漫长了。
这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渺小蜉蝣。
他手袖一挥,方才还叫嚣的修士便被浩荡得几乎遮住天穹的魔气所吞噬。
画面随着这浩荡的魔气一转,眼前又换了副画面。
在他面前的,站在他对立面的,又换了一群面孔。
他眯了眯眼,这才觉得有些趣味。
那是千年前联合起来将他封印回深渊的沈寒松等一干人。
青年生得格外挺拔,眉目间是肆意的张扬,手中持着一把漆黑的朴剑,瞧着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普通。
沈寒松算得上苑寒山冗长岁月里勉强能叫得出的名字,比起上次那一波长舌修士,强了百倍。
他已经能安然自若地接受自己再次回到深渊的结局。
反正也没什么所谓,他与这天地红尘同寿,不死不灭。
一切都重复着千年前的走向。
他百无聊赖地笑了笑,这深渊阴寒森冷,没有光亮。若是他想,这深渊也能亮如白昼,如人间一般繁盛。但他懈怠懒散,便也不曾。
他也未必不能强行越出这深渊,只是期待有人将灵魂献祭于他,强盛久违地归来。
那才有些趣味。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如流沙般转瞬即逝,画面再次翻转间,已是全新的另类的模样。
他面前坐着一个言笑晏晏的姑娘,清秀的眼如月牙似的弯着,露出点点星光来,“大人,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