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星四百年,冬至,深雪崖。
笼罩在此一月有余的结界突然泛起涟漪,下一瞬化作白光骤然消散。一道人影自崖上的冰洞中缓慢行出,绯红的裙摆长长地拖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迹。
大雪漫天飞舞,那人身着单薄衣裙,却好似全然感知不到寒冷般,只慢吞吞将手中持着的伞撑开。
虚空中星辰之力波动,崖边顿时又多出一道身影,那是个身着竹青宗服的弟子,正恭谨地朝那人行礼,“恭喜小师叔破境出关。”
被称作小师叔的少女闻言,朝着他颔首,“一月不见,你的修为亦精进不少。”
众所周知,善妙星君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姬扶蓁不擅说谎,她所言大都从心。那弟子听闻此话,露出喜不自胜的笑,自谦道:“师叔谬赞,春焱不过是闯了一回秘境,得了些机缘罢了,比不过师叔您天赋异禀,才入仙府五年,已是圆满境星行者,未来定然大有一番作为。”
李春焱这后半句话乍一听像拍马屁,实则也并未夸大多少。全天下像姬扶蓁这般不过十六岁就达到星行者巅峰的人,十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夸她一句天才也不为过。
也难怪当初她拜入上清仙府时,肯舍弃公主之尊从外门开始修炼,并不接受仙府为她破例。
因为她不需要。
果然没多久她就在内门考核上一鸣惊人,得到了善妙星君的青眼,一跃成了他的亲传弟子,地位超然,连掌门都要唤她一声师妹。
“我闭关这一月,宗门内可有什么事?”扶蓁的话打断了李春焱发散的思绪。
他回过神,面色变得有些迟疑,但还是接话道,"确实是有一件事,跟师叔您有关。"
扶蓁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五日前内门考核,有一少年以碾压之势打败了所有对手,甚至打破了考核秘境的镇境石,惊动了闭关的善妙师祖……”
李春焱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眼,观察面前之人的神色是否有异,然而扶蓁眉眼冷淡如旧,正轻轻转着伞柄,任伞面上的雪水朝周围飞洒。
于是李春焱继续道:“善妙师祖分出神识,直接收了那少年为徒。”
这情形,像极了当初扶蓁被收徒的样子,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善妙收她时并未闭关。
若是敏感些的人,此时怕忍不住会想,善妙就算在闭关都要收那少年为徒弟,会不会更重视他一些?
李春焱与扶蓁实则并不算多熟稔,只不过他是掌门座下的弟子,这才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所以他猜不出扶蓁此时心中是何想法,是否会不满。
然而,扶蓁听完后并无多余的情绪。
“我知道了,多谢你告知。”她瞥了李春焱一眼,又道:“我并非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多了个师弟,我亦高兴。”
她面上并无被妄加揣测后的恼怒,亦无责备,语调平和得让人明白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李春焱顿时有些面红,羞耻地张口欲言,扶蓁却御起了星辰之力。
一阵清风吹来,少女乘风而起,长长的袖摆如飞鸟的羽翼般展动,霎时间远在天边。
徒留他在原地发愣。
这小师叔,确实直言直语,但也让人自省。
——
离开四季如冬适合闭关清修的深雪崖,扶蓁直奔摘星峰而去。
上清仙府坐落于十八星域东北部的太白洲,将一整条伏龙山脉都划入了地界中,范围极大,光是外门所占据的山峰就有好几座。而这些林立的峰头中最高的,便是属于善妙星君的摘星峰。离得近了,能看见精巧楼阁点缀其上,浓艳的粉色包围四周。
最大的主殿位于半山腰,它掩映在一片颜色鲜嫩的桃花林中,斗拱飞檐也被这山色映得多了几分柔。分明是严寒的时节,摘星峰上的桃花却开得烂漫,宛如春日,浓香扑面盈满袖。
结界识别到熟悉的气息后自行打开,扶蓁穿过去,身姿轻盈地落在了主殿前的空地上。
恰在此时,殿门被人打开了,一个怀里抱着一堆瓶瓶罐罐、面色不虞的锦衣少年从中走出。他身姿颀长,眉眼俊俏,头发用玉冠束成高马尾,耳朵下垂着的赤色流苏缠绕着一串色调剔透的浅金玉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
雪地浮光映入他漆黑清亮的双眸,宛如幽涧深处折射出的天光。
看到扶蓁时,他一下愣住,双眼睁得大大的,似乎瞧见了什么让他极为惊讶的事物。
扶蓁眼风将他一扫,顿了顿,“新来的?”
少年没回应,只是眨眨眼,然后突兀地箭步上前,围着她转了几圈,目光探究。
“你就是我师姐?”半晌,他才站定,神情莫测。
扶蓁望着他,点头。
“你爹是做什么工作的?人族帝君?”
点头。
“名字是不是蓁蓁?”
摇头。“我不叫蓁蓁,我叫扶蓁,锄强扶弱的扶,采蓁盈手绿的蓁。”她耐心解释着,随后又反问,“你呢?”
——
曾经叱咤风云的妖族少君炽流光,现在心情很复杂。
谁能告诉他,为何九年前那个会哭得打嗝的女娃娃,如今竟成他师姐了?
看着眼前眉目如画、气质出尘的少女,炽流光深觉时间流逝得太快了,快得曾经需要他操心照顾的小屁孩一下子就长大了。
不止如此,炽流光还发现,扶蓁的修为在他之上。尽管只是人类修炼的星辰之力,但也够让他感到挫败了,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扶蓁才是需要被他保护的那个。
听到扶蓁的问话,他抬起眉,报上假名:“池澜。”
于是少女展开笑颜,本就美丽的面容顿时生动了许多。
“那么我们就是同门了,”她说,“我会照顾你的。”
说完,扶蓁又看向他怀里抱着的那堆瓶瓶罐罐,“师弟是在……”
少年下意识抬起手臂,似想掩饰,然而那淡紫色的水晶瓶子折射着日光,溢满了璀璨光辉,晃眼得不行,早已暴露了个彻底。
“我刚刚在书阁打扫,”意识到于事无补后,他有些不情不愿,“这些香露堆在一边落满灰尘,似是无主之物,我便想拿去扔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显然自己也心虚。那瓶子被施过法术,自是不会落灰,炽流光的动机委实可疑。
谁知扶蓁随意道,“那便扔了。”
炽流光乍然抬头,而她面色淡然,“这玉华醒醉香露是我从前买灵器的赠品,我并不如何喜欢,所以才忘在了书阁。”
他顿时松了口气,脸上也扬起笑,“如此也好,那我便拿去扔了。”
扶蓁侧身让他走了过去,看着他的背影又语气随意地问道,“师弟不喜欢这香么?”
炽流光道,“是有点难闻。”
雪花慢悠悠地在空中打了个旋。
少女眼眸微弯,“那可真巧,我以前养的一只小猫也不喜欢。”
九年前她生了一场病,虽不算严重,但母后以调养身体为由,将她送去了玉衡州暂住。正是在那里,她无意中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猫,将它带回行宫悉心照料。
那小猫起先很抗拒她靠近,直到有一回她误以为母后不要她了,偷偷躲起来哭,被那小猫寻到,竟主动蹭过来,金色的眼眸仿佛在说:人类,我的胸膛可以借给你依靠一下。
扶蓁一把将它抱过去,眼泪鼻涕糊了它一身毛。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扶蓁梦回九年前的藏英行宫。
**
闪电刺破云层,雷声炸响。
原本关紧了的窗子被激荡的狂风吹开,“砰”一声砸在墙上,惊得拔步床上的女孩一下子睁开双眼。
雨丝斜飞进屋,狂乱舞动的月白色纱幕晕开湿迹,如午夜魂归的怨灵般荒诞。
女孩耳尖轻动,小脸煞白。
她从滂沱的雨声中分辨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嗤——”
是金戈相击,伴随着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滴答——滴答——”
也许是鲜血顺着刀刃坠落在地的声音。
女孩从锦被里坐起身,颤抖的手指撩起帷帐。隔着殿中竖起的花鸟屏风,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死死盯着那处,心中却慢慢松懈了下来。
那影子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侧转过身,隔着屏风望向她的方向,下一瞬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声纤细的猫叫声。
女孩手上力气一松,倒回床上,那被她撑起的罗帷也软软地垂落了回去,如烟似雾,将她蜷缩起的小小身体笼罩。
闪电一下又一下亮起,殿内被映得惨白一片,包括那道轻盈跃起的影子。灰白色皮毛的小猫自殿中穿行而过,慢条斯理地停在了床前,缓缓卧下,散发着莹莹金光的眸子隔着罗帷,凝望床上似是睡去了的女孩,不知在想什么。
扶蓁躺在床上,睫毛因装睡而颤抖了几下。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深陷于这座由儿时回忆搭建的梦境中。
雨夜、杀手、小猫,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到这里,回忆就该结束了。小猫守护着惊惧不安的女孩重新入睡,大雨会冲刷掉门前的血迹,仿佛今夜只是个寻常的暴雨夜。
扶蓁不是第一次在梦中回顾这些回忆了,但今日这梦不按常理出牌。
她在床上躺尸了半天,雨声却依旧充斥在耳边,梦境毫无结束的趋势。她试探地睁开眼,却见原本卧在床头的灰白小猫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矗立在床边的黑影,正低头望着她,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饶是扶蓁不是真正的七岁小孩,也被惊了一下。然后罗帷被挑起,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年耳朵下垂挂的浅金玉珠,然后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俊俏玉容。
炽流光。
不及她反应,他猛然俯身抓住了扶蓁的手腕,将她扯出了被子。
“蓁蓁。”
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克制地轻蹭着,嗓音压得低低地唤她。
语气亲昵,似在对阔别多年的故人说话。
扶蓁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手腕,然后她才发现,此时梦中自己那属于七岁小孩的身躯已然变成了如今十六岁的模样。
她跪坐在床上,被少年仿佛占据了所有物般桎梏着动弹不得。
“放肆。”她拧起眉轻喝,“谁准你进我寝殿的?”
少年低声笑了,“蓁蓁,这是你的梦呀。”
他一把抱住她,眷恋地眯起眼,像是对她充满了喜爱之情。
“好喜欢蓁蓁……”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这是梦境要结束的征兆。
扶蓁用力挣脱开他,往后退到床榻里侧,闭眼等待自己回到现实。
少年站在床外没追上来,只是一遍遍用目光描摹她的容颜,语气有些惋惜,“蓁蓁呐……现实里的我,可是个讨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