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蓁睁开眼，这次她回到了现实的床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天色尚早，但扶蓁已没了困意。她起身下榻去洗漱，然后从梳妆台上的匣子里取出各种模样精美的瓶瓶罐罐。

    将盖子打开，挖出一坨散发着幽香的软膏，少女认认真真抹遍全身。

    明明一个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她却一丝不苟地完成，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等她做完一整套的护肤流程，明亮的天光已洒满了这间卧房。扶蓁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一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半空中被术法展开的件件衣裙，思考着今日的穿搭。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炽流光的声音。

    “蓁蓁！”

    扶蓁眉头一跳，走过去把半掩的窗户全部打开，探出头，有些不高兴，“为何不叫我师姐？”

    炽流光顿了顿，“我就想叫你蓁蓁。”

    扶蓁的寝居是一栋独立的二层楼阁，名叫霜月小筑。此时少女趴在二楼窗边，居高临下往下望，一头青丝从颈边滑落，慢悠悠摇晃。

    “你快下来，我有事同你说。”

    “好吧。”

    应是应了，但扶蓁依旧把自己拾掇整齐了才肯下楼。

    炽流光等得有些跳脚了，感觉到人的气息后，他瞪着扶蓁想抱怨两句，话到嘴边却又想起什么，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你可知你现在情况很不妙？”

    “不知。”扶蓁转着手中的团扇玩。

    炽流光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若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是一个话本子，”他拧着眉，神情认真地凝望着她，“你信吗？”

    他已经准备好被反驳了。

    谁知扶蓁转眸望向他，“我信呀。”

    早在她拜入上清仙府之前，就有人告诉过她了。

    那人是她的母亲，已逝的先帝后苏遥华。

    思绪回到十一岁那年，那座熏香厚重的宫殿。女人苍白枯瘦的手从床帏伸出，死死抓着她。

    “明月，为娘此生顺风顺水，虽病弱难愈，但我出自玉衡苏氏，自幼锦衣玉食，受大家教育，后又嫁入帝室，得封后位，有爱我的家人、夫君，未曾吃过什么苦、有过什么不可得之执念。”

    “唯有一件事，为娘实在放心不下。”

    “……凡人本不该干涉天道因果，可我窥得天机，无法无动于衷。我的女儿，不该被这可笑的气运束缚，被弃如敝履。纵然这个世界是个话本子，我也要为我的女儿挣出自由的生机，就算舍了这身修为也值当。”

    “明月，你听着。待为娘去后，你便离开帝宫，去上清仙府拜师，不拘学什么，只是要等一个人。”

    惊雷炸响，是天道的警告。

    “他的气运与你相似，又与你契合。你们二人，分则各自身陷泥沼，唯有相聚，才能扭转这该死的天命。”

    血丝从女人苍白的唇角溢出。

    “只要等他就好……”

    扶蓁从回忆中抽身，抬眼认真看着面前的少年人。

    虽然母后无法直接告诉她要等的是谁，可现在，冥冥中她有种强烈的直觉。

    他就是她要等的人。

    另一边，炽流光看着扶蓁面色平静的样子，以为她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不由蹙眉，“你不要以为我在同你说笑，我是认真的。”

    被白狼族少主岁於逼宫围杀、险些死在荧惑诡界的那天，他大梦一场，梦见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他看到失去妖族少君之位后的自己被仇恨蒙蔽内心，多次向当初害他的岁於出手，试图复仇，然而岁於却与被天道选中的气运之子裴千寒搭上了线，成为对方交情深厚的好兄弟，导致炽流光的复仇计划屡次失败。

    于是梦中的他连带着也恨上了裴千寒。

    成为气运之子的死敌，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果不其然，炽流光多次找麻烦消耗完了裴千寒的耐心，终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两人正式交手决一死战。

    梦中的炽流光养好伤之后寻了些偏门办法，将实力恢复到了巅峰，一身血脉之力阵阵荡开，引得天地变色，风云变幻。

    然而这样强势的他，竟无法在裴千寒手下走过三招。

    就如一朵还未来得及升上云霄的烟花，被提前掐灭了火花。他就这样终结在了裴千寒的剑下。

    那时裴千寒已崭露头角，在十八星域小有名气。看着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的炽流光，他眼底闪过讥讽之色，轻蔑道：“灵猫族的最后一点纯种血脉，也不过如此，竟还做了一百年的妖族少君。”

    说罢，他一剑刺下。

    炽流光不甘地咽了气。无人为他的死伤心，反而为裴千寒欢呼，赞扬他又除去了一大祸害。

    炽流光瞪着地上的尸体，不敢相信梦中的自己竟然这么废物。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裴千寒再气运加身，那时也不过是个初入星圣者门槛的修士，如何能与恢复全盛战力的炽流光相较？

    他再如何，也是实打实的灵猫族血脉，不用修炼就拥有一身强悍的血脉之力，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妖君亲自选中封为少君，将他的姓氏改为只有妖君可以使用的“炽”。

    百年来挑战他的人不知凡几，无一不被他揍得屁滚尿流，若非岁於净使些不入流的手段，策反了荧惑诡界一半的修罗殿，设下专门为克制他而研究出的魔灵法阵，炽流光也不一定会输。

    可梦中的裴千寒，确实展露出了不符合常理的实力，将炽流光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还未想明白，却见梦境仍在继续，一一展现出裴千寒各种大出风头的时刻。直到裴千寒问鼎星尊，成为天下最强者，连掌控十八星域的姬氏皇族也要以他为主时，这些画面才如轻烟消散，化作一本翻动的书卷。

    炽流光将那书拿在手中，只见封面上写着“紫霄传奇”四个大字，翻开来，赫然是个以裴千寒为主角的话本子。而他，炽流光，降生百年来的威名赫赫，亦不过是书中被炮灰掉的反派，使“男主角”名声大噪的垫脚石。

    一个荒谬的猜想浮上心头，炽流光不可置信。

    这个世界，莫非就是由这话本组成？

    亦或者，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存在于话本子中。

    然后他就醒了。

    此后一连几日，炽流光都没睡好觉，愁得本体的毛都掉多了。联想到梦中的结局，再加上魔灵法阵给他种下的恶咒引得体内血脉之力反噬，他不得不仓促闭关，赶在岁於找到他之前自封血脉之力。

    出关后为了甩脱岁於手下的追兵，炽流光变幻成缩小的本体，一路逃亡到玉衡州，阴差阳错被扶蓁捡走，在藏英行宫躲了三个月，待伤养好才离开。

    那时他不知她是何身份，虽见她住在行宫，也只以为是哪个背景强硬的贵族小姐借住。这也不怪炽流光粗心没往帝姬身上猜，盖因姬氏受命于天，享有得天独厚的气运，这才能稳坐十八星域之主的位置，代价是子嗣稀少。

    若是有新帝嗣诞生，一定是轰动十八星域的大事。但在炽流光被围杀之前，他并未听说有此事，想来扶蓁是在他闭关的那几年降生的。

    总而言之，那时他不知扶蓁是帝姬，连她的全名是什么都不清楚，自然也就没联想到，梦中那个苦恋裴千寒而不得，最终对他因爱生恨的女二号。

    **

    梦中那话本出现时，炽流光只是略略浏览了一遍，一些细节记得不太清。

    那话本对裴千寒的感情线着墨不多，除了女主角姜杉之外，大多数只是一些露水情缘，只为衬托男主角的魅力。

    反派女二明月公主亦然。

    她身份尊贵，受尽宠爱，如天上皎月般高洁，却独独钟情于裴千寒一人，与他在一起时天真地以为这便是永远，却惨遭抛弃。

    于是她黑化入魔，誓要囚禁裴千寒，将他变成自己的玩物。

    可气运之子，岂是能被她支配的？

    最终，明月公主与以往那些被裴千寒斩于剑下的邪魔无异，被他亲手杀死。她死时满心怨憎，早已没了往日的情意绵绵，临死还试图反扑，给裴千寒的心口留下了个巨大的窟窿。

    总之也是个下场不好的反派，且是所有爱慕裴千寒的女配中唯一一个黑化的。

    炽流光开启体内星脉，以人类身份拜入上清仙府，在外门修炼时，也听周围人说起过扶蓁的事迹，那时他就怀疑这位小师叔就是话本中的反派女二，虽不明白本该待在帝宫的她怎会成为上清仙府的弟子，但炽流光不是那种滥好人，没有要去提醒她的念头。

    他尚且自身难保，如何多管闲事。

    直到昨日亲眼见到扶蓁，认出她就是曾经捡走他、无意中庇护了他一阵子的小女孩“蓁蓁”，炽流光才顿感大事不妙。

    他想了一晚上，决定救她一次。

    就当是回报九年前的恩情。

    于是就有了炽流光一早就跑来找扶蓁的一幕。

    此时他神色严肃地盯着扶蓁看，企图让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想一股脑把在梦中看到的东西都告诉她。

    谁知刚张开嘴，就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束缚着炽流光，让他没能把话说出来。

    ……看来天机不可随意泄露。

    这厢炽流光不怕死地和神秘力量较量，那厢扶蓁从袖中掏出了一面小镜子，对着脸照了起来。

    炽流光：“？”

    炽流光：“你干嘛？”

    扶蓁又摸出一把小梳子，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口中道；“你方才盯着我，我还以为脸上有东西。”

    炽流光：“……那你怎么开始梳头发了。”

    “被风吹了一下，感觉有点乱。”

    “何不施法固定？”炽流光说完，才意识到不对，他为什么被带歪了啊！“等一下，你听我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一个看起来很正人君子的男修，一定要离他远点！越远越好！”

    扶蓁：“施法的话效果不好看，硬邦邦的。你说的男修太笼统了，光我们宗门就有一堆，可否具体点？”

    于是炽流光认真回忆，“剑修，喜欢穿白色，看起来冷心冷情其实真的冷心冷情，哄骗小姑娘，不是好人。”

    扶蓁举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确定没什么问题了，才满意收起，“我记住了。”

    然而对面的少年人皱着眉，一副全然不信任的模样。扶蓁无奈道：“师弟，你到底要怎样才满意?”

    炽流光冥思苦想，突然眼睛一亮。

    “你以后若是对谁春心萌动了，就带来给我掌掌眼。”他觉得自己好聪明，这样一来，若是扶蓁再次对裴千寒动了心，他就能赶在这春心还未泛滥时提前扼杀在摇篮里，如此，扶蓁的命就保住了。

    至于如何扼杀，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要知道灵猫族有一个种族天赋，可以入他人梦境，也能编造虚幻之像。到时候他就虚构一些裴千寒的负面形象放入扶蓁的梦中，比如抠脚吃鼻屎闻自己的屁，夜夜都梦一回，他就不信扶蓁还能爱得起来。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做到这种程度了扶蓁还是情根深种非他不可怎么办？

    他们被既定的命运，真的能如此轻易就被改变吗？

    炽流光当即道：“以后我们一起行动，你去哪我就去哪，一刻都不分开，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这话其实是有些暧昧的，但少年面色坦然，似乎毫无所觉。

    见扶蓁眼神古怪，炽流光还反问，“怎么了？有何不妥？”

    “你有点粘人。”

    少年一怔，脸色爆红，扶蓁总觉得自己看到他脑袋上有热气腾一下升起。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他吱哇乱叫，“还有！我才不是关心你才说这些的，我只是、只是……”

    见他卡壳，扶蓁善意提醒，“乐于助人？”

    “对！小爷我就是乐于助人，一时发发善心才跑来与你说这些。”炽流光将手一抱，轻哼，“你也不必太过感激，只要把我方才说的那些都听进去了就行。”

    “好好，”扶蓁哄着他，“有你这样好心的师弟，师姐我也满足了。”

    炽流光高兴了起来，见扶蓁朝外走，追上去并肩而行，“你现在去哪？”

    “境界突破了，去接个任务，下山练练手。”少女站在檐下撑开不离身的伞，淡粉的伞面严严实实地将日光隔绝在外。

    “那我也去。”炽流光刚进入内门，还没接过任务，闻言来了兴致。

    他如今的星脉乃是动用灵猫族秘法所造，比不得那些天生星脉的人类，他只能用过人的天赋和悟性弥补，进步倒也飞快。

    只是他总觉得欠缺些火候，想来就是因为没经历过实战，也不太适应人类的修炼方法。

    不同于妖族天生就有血脉之力，人类修炼，靠的是身体里的星脉，用其吸收宇宙中的星辰之力化为己用。

    修士根据实力划分为四个大境界，从弱到强依次为星行者、星圣者、逆星君、逆星尊。大境界中又有五个小境界，分别为临水、临溪、月蟾、日曜、圆满。

    天赋好的人如扶蓁，静修五年就能达到圆满境星行者，已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这种人就是对星辰之力有着超乎寻常的亲和度，星脉又宽阔，适合修炼。

    而天赋不好的人，终其一生都会被困在星行者的小境界中，不得寸进。民间大多数是未能开启星脉、只能感应微乎其微星辰之力的普通人，亦或是临水境星行者。

    能修到临溪境的，都可以夸一句“有天分”。

    炽流光的星脉因为不是天生的，比不了扶蓁这样的修炼怪物，但他一百年叱咤风云也不是白活的，有着无穷无尽对力量的理解和感知，吸收星辰之力的速度只快不慢，否则也不会得到善妙星君的赏识。

    上山后他还嫌进度不够快，偷摸转化了一些未被封印的血脉之力，如今也已达到日曜境星行者的修为，隐隐有叩动圆满境的迹象。

    虽不清楚梦中他怎就轻易败在了裴千寒剑下，但既然用血脉之力不行，那就用星辰之力。

    炽流光满肚子思量。

    这一趟跟着扶蓁出任务，在一旁观摩观摩她的战斗方式，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临时达成共识的师姐弟，就这样高高兴兴地下了摘星峰，朝着任务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