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觉得自己像个没头苍蝇,在迷宫般陌生的校园里嗡嗡乱撞。下午第二节课的上课铃早已响过,悠长的余音被走廊里空洞的回声吞没,只剩下令人心慌的死寂。她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课表,指尖压得发白,纸上的“3号楼美术教室B”几个字却像长了脚,在她眼前不断模糊、晃动。
“该死……”她低声咒骂,声音在空旷得过分的走廊里散开,又轻飘飘落回她耳朵里。这学校的设计师绝对是个天才,她咬着牙想,每一栋楼都长得像复制粘贴出来的双胞胎,走廊像永无止境的莫比乌斯环。汗水悄悄沁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有点痒。
她拐过一个墙角,终于看到前方尽头,一扇虚掩的门上挂着一个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美术室B”牌子。希望的火苗“噗”地一下窜起,驱散了心头的焦躁。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带着点脱力的颤抖,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松节油、陈年纸张和某种干燥木质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慷慨地铺满了大半个教室,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悬浮、舞蹈。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男生。他背对着门,微微弓着背,专注得仿佛凝固在了那片阳光里。他面前支着一个半人高的画架,上面钉着一大张厚厚的素描纸。他的右手握着一支铅笔,正在纸上移动,动作稳定而迅捷,发出一种奇特的、连绵不断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微,却异常清晰,像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无数细小的雨点落在干燥的泥土上,奇妙地充满了整个寂静的空间。
夏夏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脚步钉在原地,目光却越过一排排蒙着灰的空画架,牢牢锁在那个背影上。阳光勾勒出他肩胛骨的轮廓,在他深色的校服外套上镀了一层暖金。
她像是被那奇异的“沙沙”声牵引着,着了魔般,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挪。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沉默的障碍物,离他越来越近。直到能清晰地看见他微垂的脖颈,后颈处几缕不服帖的短发,还有他握着铅笔的右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腹和虎口处沾满了浓重的炭黑,像是刚刚从夜空中采撷了星辰的碎屑,还没来得及擦拭。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画纸上。
呼吸瞬间停滞。
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静物或石膏像。整张纸被一种极其深沉、浓重的黑色铺满,那不是空无一物的漆黑,而是有着无限深度和层次的宇宙之渊。在这片深邃的黑色背景上,他用铅笔——仅仅是用铅笔!——硬生生“涂抹”出了一片浩瀚的星空。无数细密交织的线条,或轻或重,或疏或密,构建出难以言喻的立体感。有的地方,他用笔尖点出细碎如钻石粉末的亮点,有的区域则用侧锋扫出朦胧、柔和的光晕,仿佛遥远的星云正在缓慢地旋转、孕育。这不像画,更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被强行压缩在纸面上的宇宙碎片,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孤寂与磅礴。
夏夏看得完全入了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她忘了自己是个迷路的闯入者,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的一切。她全部的感官都被那支舞动的铅笔和那片被创造出来的星空攫住了。她下意识地又向前蹭了一小步,脚尖却猝不及防地踢到了脚边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
哐当——!
一声突兀的巨响猛地撕裂了教室的宁静,如同平地惊雷。
是她踢倒了一个空置的小画架!那铁家伙直挺挺地砸向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
夏夏浑身一激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烧得滚烫。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看向那个被惊扰的背影。
他已经停下了笔。
那支沾满星尘碎屑的铅笔,被稳稳地搁在画板边缘。他正缓缓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夏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他终于完全转了过来,目光抬起,笔直地、毫无阻碍地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夏夏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晰棱角。他的肤色是冷调的瓷白,在午后强烈的光线下,几乎显得有些透明。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线。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呆滞而狼狈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恼怒,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纯粹的审视。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突然闯入他寂静宇宙的、需要被分析理解的未知元素。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像冰冷的探测器,无声地扫过她因紧张而涨红的脸,扫过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最后定格在她脚边那个罪魁祸首——倒地的画架上。
夏夏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血液在耳朵里疯狂奔流,发出巨大的轰鸣,几乎盖过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她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巨大的窘迫感攫住了她,迫使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注视。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讨厌的颤抖,突兀地打破了死寂,“我…我迷路了!找…找美术教室……”
语无伦次。蠢透了。
她慌慌张张地想要弯腰去扶那个倒地的画架,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动作太过急切,重心一个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咔哒!
一声清脆又绝望的碎裂声,在她脚下响起。
夏夏猛地低头,心脏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一支看起来用了很久、笔身磨得光滑的炭笔,正被她慌乱中踩在脚下,断成了两截。其中半截滚落开去,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黑线。
完了。
她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前方的目光,似乎在她踩碎炭笔的瞬间,变得更加幽深、更加难以捉摸。冰冷的审视里,似乎终于掺进了一丝别的、极其细微的东西,快得让她无法分辨。
教室里只剩下令人难堪的死寂。松节油的味道、灰尘的味道,还有脚下炭笔断裂后散发出的、淡淡的石墨粉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
夏夏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扑过去捡那两截断笔。指尖触碰到冰凉断裂的木头和黑色的笔芯,粗糙的粉末立刻沾满了她的指尖,和她手心黏腻的冷汗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对…对不起!”她双手捧着那两截断笔,像捧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捧不住,只能慌乱地伸到他面前,“我…我赔你!多少钱?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对方无声的注视里。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她手中那可怜的“残骸”,目光依旧停在她脸上,那平静无波的视线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让她无处可逃。
夏夏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和尴尬溺毙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也顾不上去扶那个该死的画架了。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途中膝盖还不小心重重地撞到了另一个画架的金属腿,钻心的疼瞬间传来,但她根本顾不上。
她只想立刻、马上、永远地逃离这个充斥着松节油味、灰尘味和她自己愚蠢气息的炼狱。
冲出美术室门的刹那,外面走廊明亮的阳光刺得她眼前发花,她差点撞上冰冷的墙壁。身后那扇门在她跑出几步后,才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咔哒”轻响。
他关上了门。
把那片被他涂抹出来的星空,连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一起关在了门后。
夏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蹦跳,撞击得她肋骨生疼。她摊开汗湿的手掌,那两截被她踩断的炭笔,还静静地躺在手心,黑色的粉末混合着汗水,在她掌心糊开一小片污迹。
她低头看着这“罪证”,又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另一个世界的美术室门。一种强烈的、混合着羞愧、尴尬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悸动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
在她像只受惊兔子般冲出美术室的前一秒,眼角的余光,曾仓皇地扫过他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深色书包。在书包侧面的网格袋里,插着一个透明的笔袋。笔袋的角落里,塞着一张叠起来的、露出一个角的硬质卡片。
上面清晰地印着两个棱角分明、力透纸背的黑色钢笔字:
江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