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一个转学生从格格不入的“异类”,变成班级背景板里一个模糊的符号。夏夏觉得自己做得挺好,沉默,守规矩,尽量缩小存在感。只是有一点,她怎么也控制不了。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叫江屿的身影。
他太好找了,又太难接近。像一颗独自运转的孤星,自带生人勿近的冰冷屏障。他总是独来独往,步履很快,目标明确。上课铃响前的最后一分钟,才会踩着点走进教室,坐在靠窗后排那个固定位置。下课铃一响,人就像水汽一样蒸发,绝不在教室多停留一秒。午休时间,他总是不在教室,夏夏猜他一定在那间空荡荡的美术室里,继续涂抹他的星空。
她像个蹩脚的侦探,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关于他的碎片信息。她知道他习惯用左手翻书,知道他写字时小指会微微蜷起,知道他似乎偏爱深色的衣服,知道他几……乎从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回应别人的招呼也只是极简略地点点头,眼神疏离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
每一次不经意的视线交汇,哪怕只有零点一秒,都足以让夏夏的心跳瞬间失序。她会在下一秒猛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或者手忙脚乱地翻找笔袋里的东西,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她把这定义为一种“观察后遗症”,毕竟他是她在这个陌生地方,第一个“深刻”认识的人——虽然是以那样尴尬的方式。
当然,她从未忘记那个承诺。一支炭笔的钱,被她仔细地叠好,装在一个干净的信封里,塞在书包最内侧的夹层。它像一个沉甸甸的、带着耻辱标记的纪念品。无数次,她在走廊与他擦肩而过,或者在拥挤的楼梯转角短暂相遇,那个信封就在她书包里无声地呐喊。可每一次,勇气都在对上他那双平静无波、仿佛从未见过她的眼睛时,瞬间瓦解冰消。
“赔什么?”她几乎能想象他冷淡的语气,那双眼睛也许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然后归于彻底的漠然,“忘了。”
那比直接拒绝更让她无地自容。
于是,那信封就一直沉甸甸地躺在那里。夏夏的目光追逐,也依旧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像一种隐秘的仪式,一种无望的习惯。
102天。她在数学课本的扉页角落,用极小的、只有自己才看得清的数字,默默记录着这个天数。每一次落笔,都带着点自嘲的苦涩。真傻,她对自己说。
这天放学的铃声刚响过,天空还是闷闷的铅灰色。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一丝风也没有,树叶都病恹恹地耷拉着。夏夏背着沉重的书包,随着人流涌出教学楼。刚走出几步,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就变得又急又密,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抱怨声、惊呼声四起。没带伞的人纷纷抱头鼠窜,寻找避雨的地方。夏夏也没带伞,她抬头望了一眼灰沉沉、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认命地叹了口气,把书包顶在头上,准备冲刺到最近的车站。
雨水冰冷,砸在脸上有点疼。她低着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小跑,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天气。刚跑出校门拐角,前面密集奔跑的人影忽然向两边分开,一个颀长的人影突兀地、直挺挺地挡在了她正前方的路中央。
夏夏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去。她猛地刹住脚步,顶在头上的书包“啪”地掉在地上。
雨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才看清眼前的人。
是江屿。
他就那样站在瓢泼大雨里,没有打伞,也没有任何遮挡。深色的校服外套被雨水彻底浸透,变成一种更沉重的黑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并不孱弱的肩线。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不断地滚落,砸在他同样湿透的肩头,洇开更深的水迹。他的脸色在雨幕中显得更加苍白,像一块被雨水冲刷的冷玉。
他就站在她面前,离得很近。近得夏夏能清晰地看到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尖端凝聚、拉长,然后不堪重负地坠落。一滴,又一滴。
夏夏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更突如其来的拦截彻底冲刷宕机了。她呆呆地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脖子里,冰凉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周围是喧嚣的雨声、奔跑的人声、车辆碾过积水的声音,但这一切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被雨水浇透的少年,和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牢牢锁住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很沉,像暴雨下幽暗的深海,但那平静的冰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穿透冰冷的雨幕,直直刺向她。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宣告。
时间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变得粘稠而缓慢。
然后,她看见江屿的嘴唇动了。
他的声音穿过哗啦啦的雨幕,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声线比平时更低哑,带着雨水浸润的冷冽质感,却像带着火星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第102天。”
夏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102天?他怎么会知道?那个藏在数学书扉页角落的小秘密……
水珠顺着他低垂的眼睫,恰好在此刻坠落。那晶莹的水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夏夏近乎凝固的思维里,碎开一片茫然无措的涟漪。
他微微向前倾身,缩短了那本就不远的距离。湿透的额发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额头。夏夏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干净的皂角和淡淡的、属于画材的独特气息。他的目光穿透雨帘,直直地望进她骤然睁大的、写满惊惶的眼睛深处,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惊雷:
“你每次偷看我的时间,”他停顿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清晰地翻涌起夏夏从未见过的、滚烫的情绪,“刚好够我画完一幅星云。”
轰——
夏夏的世界,彻底被这漫天的大雨和他滚烫的话语,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