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澜镇,地处大夏王朝江南腹地太湖之滨。河道如织,乌篷船悠悠划过粉墙黛瓦间,青石板路旁茶馆飘出袅袅茶香,暮色里灯笼亮起,水光倒影,尽显江南水乡的婉约风情。
香道世家傅家世代扎根于此。
虽坊间常将江南傅家与皇室傅家混作一谈,称其为远房宗亲,但傅家人心里清楚,两家血脉相隔甚远,百年来并无往来,亦无任何纠葛,不过只是同姓巧合罢了。
得益于大夏王朝开明治国,从无“避讳皇室姓氏”之苛政,江南傅家得以安然传承香道手艺,不受无端干涉,在这水乡泽国里守着一方烟火。
奈何江南傅家子嗣凋零,历经数代,至傅家这一脉时,血脉传承近乎单传。偌大的傅家宅院里,傅连枝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宛如春日里最娇艳的那朵海棠,为这座古宅添了几分鲜活气息。
当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庭院,扎着双髻的小连枝蹦蹦跳跳追逐着檐下的白鸽,裙裾上绣着的铃兰随着步伐轻晃。
廊下,傅谦一袭月白长衫半倚美人靠,鬓角已染霜雪,眉目却依旧温润如玉,眼尾笑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温柔。
自妻子早逝后,他独自将女儿拉扯长大,掌心的薄茧裹着未言明的艰辛,此刻却轻柔地拢了拢袖口,生怕惊飞女儿追逐的白鸽。
“连枝,莫要疯跑,仔细摔着。”他的声音像被香薰浸过般柔和,待女儿喘着气跑到跟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已先一步理好她散落的碎发,“今日爹爹教你的香道课业,可都记牢了?”
小连枝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掰着手指认真道:“自然记得!沉水香宜煎,龙脑香宜焚,白檀香能安神助眠……爹爹,我还知道,调香要辨四时之气,春用梅兰,夏取莲荷,秋配桂菊,冬选蜡梅!”说罢,小连枝轻轻从袖中掏出个小巧的香囊,“这是我新学着调配的醒神香,爹爹闻闻好不好?”
傅谦唇角的笑意温柔得能融了晨露,骨节分明的手如捧珍宝般接过香囊。凑近时,柑橘的清甜率先撞入鼻尖,混着药香的淡雅徐徐漫开,尾调里薄荷的凉意若隐若现,三般气息在鼻间错落交织,竟比寻常老师傅调配得还要精妙几分。他望着女儿因期待而亮晶晶的眸子,心底某处最柔软的角落也被轻轻触动。
“我们连枝果然聪慧。”傅谦将香囊贴在心口,指尖抚过女儿泛红的脸颊,“这前调清透、中调沉稳、尾调提神,连香料配比都挑不出错处。”说着,他忽然将女儿抱坐在膝头,下巴轻轻蹭过她的发顶,“待你及笄那日,爹爹便把祖传的《溯灵香典》传给你。往后啊,我们傅家香道定能在你手里,传得更远。”
闻言,小连枝眼睛瞬间亮得如同缀着两汪星辰,她迫不及待地拽住父亲的衣角,细软的嗓音里满是雀跃:“爹爹!我们拉勾!你可不许反悔!”
她仰着小脸,粉嫩嫩的小指在父亲眼前晃了又晃。傅谦望着女儿脸上沾着的草屑,眼底盛满柔光,屈起手指轻轻拂去,温声道:“好,我们一言为定。”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勾住那截纤细的小指,郑重摇晃两下,“爹爹到时一定亲自将香典交到连枝手上。”
廊外的白鸽扑棱棱落在栏杆上,与父女俩相视而笑的身影,一同被晨光镀上了层朦胧的金边。
春去秋来。
廊下的铜铃依旧叮咚作响,当年扎着双髻追逐白鸽的小连枝,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指尖捻香的姿态愈发沉稳,连最挑剔的老香师都赞叹,傅家的香道传承终于盼到了新芽抽枝。
只待子时一过,傅连枝就要在满室檀香中接过傅谦手中的《溯灵香典》,完成傅家百年香道的传承仪式。
连枝轻抚着案头新裁的月华裙,裙上银丝绣的香兰在烛光下泛着微光,恍若明日即将绽放的荣耀。
然而,破晓时分,凄厉的哭喊却撕破了小镇的宁静。
铜锣声由远及近,傅连枝刚披上外衫,便见贴身丫鬟跌跌撞撞撞开房门:“小姐!有官兵...官兵杀进来了!”话音未落,箭矢已破窗而入,擦着她耳畔钉入木柱。她踉跄着扶住妆台,铜镜映出窗外冲天火光,平日祥和的傅家大宅此刻化作修罗场——惨叫声、刀剑碰撞声、孩童的哭喊声交织成噩梦。
“爹……爹爹……”傅连枝提着浸透血水的月华裙狂奔,绣鞋陷进青砖缝隙也浑然不觉。老梅树下,傅谦蜷缩着身子,藏青长衫早已被血浸透,宛如绽放的红梅。
他的右手死死攥着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香典,左手无力地伸向连枝,胸口插着的长剑随着他微弱的喘息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连……枝……”傅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喉间涌上的血沫让话语变得断断续续,“皇室...觊觎香典...的转生秘术...决不能...让他们……”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他的后背,傅连枝只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腥甜的味道让她几近窒息。
她死死抱住逐渐冰冷的身躯,指甲深深掐进傅谦染血的衣料,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与香典外的油布晕染成暗沉的痂。
不,不要。
“在那儿!别让傅家余孽跑了!”铁甲军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傅连枝猛然惊醒。她颤抖着打开油布,《溯灵香典》封面的暗纹正在血光中诡异地流转着。
傅连枝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如潮水涌来:傅谦教她辨认香料时的耐心,为她包扎伤口时的温柔,还有那句“爹爹到时一定亲自将香典交到连枝手上”……
寒光逼近的瞬间,傅连枝猛地抓起地上的断剑,断裂的玉簪划破脸颊也浑然不觉。她跌跌撞撞冲进火海,身后傅家大宅轰然倒塌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滚烫的梁柱碎片如雨点般坠落,火星在《溯灵香典》封皮上灼烧出细密的焦痕。
怀中的典籍烫得像块烙铁,却比不过心口剜肉般的剧痛——傅谦温热的血还残留在她脸上,染血的承诺却已随烈火化作飞灰。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傅谦的指尖拂过她的发梢,铜铃轻响,白鸽振翅,一切都还完好如初。
“爹……爹爹……”
傅连枝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吞噬在火浪中。就在灼热火舌即将吞没她的刹那,一道寒芒撕裂翻滚的浓烟,精准钉入她身侧焦黑的立柱之中——
傅连枝猛地睁开眼。
冰凉的金缕帐幔垂落眼前,龙涎香的气息裹着暖意扑面而来。她攥着锦被大口喘息,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绣着的并蒂莲纹。
她又梦到了那一天。
她永远的噩梦。
雕花木门“吱呀”轻响,阿梨捧着铜盆跨进内室,氤氲水汽里还沾着晨露的清新。瞥见榻上女子苍白如纸的脸色,她手里的铜盆险些脱手砸地:“公主殿下!”
阿梨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素帕慌乱地擦拭傅连枝额角冷汗,“您……可是旧疾又犯了?”
傅连枝垂眸避开那双盛满担忧的杏眼,喉间像塞着团浸血的棉絮。她望着指尖掐出的月牙红痕,恍惚又看见傅谦染血的手将香典塞进她的怀中,半晌才哑声道:“无碍,只是梦魇罢了。”
阿梨攥着被冷汗浸透的素帕,指尖微微发颤:“公主,这些日子您梦魇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望着傅连枝眼下青黑的阴影,声音里满是疼惜,“就请太医来瞧瞧吧,开些宁神的方子也是好的......”
傅连枝扯出个苍白的笑,伸手捏了捏阿梨的脸颊:“阿梨,你莫是忘了,你主子我就是‘太医’?”她晃了晃案头自配的安神香囊,里头的药草沙沙作响,“我这熬药抓方的手艺,可比太医院那些老头子灵光多了。”
话虽这么说,指尖抚过香囊的动作却微微一顿。
窗外柳絮扑簌簌撞在窗棂上,她望着飘飞的絮影,语气忽然沉下来:“不过,或许是宫里太闷得慌了。”
她起身披上外衫,发间玉簪轻晃,“如此,你便去找父皇一趟,就说......我听闻民间近来流行新的药浴方子,用当季艾草配伍紫苏,安神效果极佳。我研习医术多年,想亲自出宫走访药庐,采些地道药材改良方子。既能为后宫诸位娘娘调养身体,也能让太医院多些新法子。”
阿梨瞪大了眼睛,手中的帕子攥得发皱:“公主,您这是要出宫?”
见傅连枝只是将披风系得端正,她急得眼眶发红,三步并作两步拦在门前,“您昨夜才犯了梦魇,此刻脸色还白得像雪!陛下向来担心您的安危,断然不会答应的!”
傅连枝指尖顿在系带处,旋即轻笑出声:“阿梨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垂落的发丝恰好掩住傅连枝眼底翻涌的暗潮,“不过是出趟宫采些药材,倒像是要我去赴刑场似的。”说着她将手里的香囊塞进阿梨手中,柑橘混着药草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阿梨捏着香囊,还欲再说,却见傅连枝已对着铜镜整理发饰,鎏金步摇晃出细碎的光。“去传口谕吧。”她对着镜中人勾唇,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记得也将太后的风湿、陛下近日的倦怠之症着重说说。”
阿梨攥紧香囊,绣着并蒂莲的帕角在掌心揉出褶皱。她张了张嘴,终究将未尽的劝阻咽回喉间,屈膝行礼后退下。
雕花木门合上的刹那,傅连枝望着镜中逐渐模糊的倒影,唇角扬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
雕花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车轮与轨道摩擦出细碎声响。傅连枝半倚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银镯,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溪澜镇老宅里的月光。
车帘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马蹄的踢踏声,还有若有若无的丝竹之音,混着初夏温热的风灌进车厢。
“姑娘,栖梧楼到了。”车夫的声音隔着竹帘传来。傅连枝轻吸一口气,抬手掀开缀着珍珠的车帘。暮色给整条街道镀上一层暧昧的金红,街边商铺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傅连枝足尖轻点,绣鞋刚触及栖梧楼斑驳的老榆木地板,腐朽的木纹便在压力下发出细若游丝的呻吟。
阿梨紧紧跟在她身后,捏着帕子半掩口鼻,目光扫过东倒西歪的食客与桌上狼藉的杯盘,柳眉紧紧蹙起。
满地酒渍混着花生壳,空气中漂浮的脂粉气与汗酸味呛得人发晕,实在看不出哪里值得公主纡尊降贵。
但这,确实是傅连枝此行的目的地。
阿梨觉得,她越来越看不透这位公主的心思了。
“小姐,这……”阿梨刚要开口劝阻,傅连枝已抬手止住她的话。
就在此时,“啪!”醒木拍击梨木桌的脆响突然撕裂喧嚣,惊得梁间燕雀扑棱棱乱飞。
酒楼中央的檀木台子突然震颤,说书人手中的铜烟杆如判官笔般重重杵下。邻桌酒盏里的残酒应声荡开涟漪,琥珀色的酒液漫过杯沿,在木纹间蜿蜒成血色溪流。
“各位看官都知,这栖梧楼乃是沈大将军沈介名下的产业。”说书人刻意拖长尾音,浑浊的眼珠扫过满堂屏息的食客,铜烟杆突然指向雕梁上垂落的红绸,“可各位中又有几人晓得——”他压低嗓音,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这栖梧楼的'梧'字,指的竟是当今贤妃娘娘李恨竹?!”
与此同时,傅连枝悬在半空的绣鞋骤然僵住。
贤妃,沈将军。
傅连枝悬在半空的绣鞋顿了顿,落地时悄无声息。她隔着面纱多看了说书人两眼,却看出那人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一语未毕,说书人突然又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扫过满堂屏息的食客:“这贤妃娘娘的闺名名为‘梧月’,这栖梧楼的名字,本是沈将军取了心上人的闺名,盼着能与她能如凤凰栖梧桐般成为一段佳话。”
说书人铜烟杆在掌心转了半圈,烟锅里火星明明灭灭:“想那年沈将军十里红妆迎亲,李姑娘盖着红盖头,正要跨进沈家的鎏金马车——”
这时,他猛然直起腰,铜烟杆"当啷"砸在案上,震得酒盏里的残酒飞溅。面容扭曲着,眼中迸出精光,惊堂木如惊雷般又一次重重拍下:
“谁能想到,大婚当日,陛下的铁骑踏碎朱雀大街的晨雾,玄甲军的弯刀挑落喜幡,新皇亲自掀开红盖头,当着沈将军的面将人抱上龙辇!”
言说出如此劲爆的话题,不出意外,在说书人话音刚落的瞬间,栖梧楼便立马炸开了锅。
木桌被拍得山响,酒盏倾倒的脆响混着泼溅的酒液,在狼藉的桌面织成琥珀色的河。
“喂!接着讲啊!别卖关子!”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震得梁间灰簌簌往下落,几个大汉索性踩上长凳,歪斜的发冠挂着油腻的汗珠,伸长脖子时前襟都快兜住邻桌的酒菜。
“这沈将军跟贤妃娘娘居然还有一段佳话啊?”角落里的老茶客拍着大腿恍然惊悟,浑浊的眼珠里泛起兴奋的光,“我说这么多年为何沈将军连个通房都没有,原来是心里藏着白月光!”
老茶客话音未落,便被此起彼伏的拍案声淹没:“快说快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可说书人眼睛却滴溜溜转了一圈,浑浊的眼珠里闪过狡黠的光,缺了半颗的门牙漏着风,“嘿嘿”笑出声来,口水顺着嘴角的胡茬往下淌。
他故意将惊堂木在掌心抛上抛下,在众人伸长脖子的瞬间,突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满桌酒碗叮当作响:“唉,各位看官莫急!预知后事如何——”拖长的尾音里带着浓浓的戏谑,“还等下回!”
话音未落,他已将惊堂木往腰间破旧的布带上一插,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夸张的八字步倒退着往台下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脑袋跟着节奏晃来晃去,补丁摞补丁的灰袍随着步伐左右摆动。有不满没听到后续的食客抓起花生壳砸向他,他灵活地侧身躲过,还不忘朝那人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
“明日酉时,各位可要带足酒钱——”他一边倒退,一边冲着满场失望的食客挥手,突然转身,像只撒欢的野狗般钻进人群,三两下就消失在酒楼门口,只留下满场愤怒的叫骂声和摔碗声。
珍珠面纱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傅连枝唇角勾起的弧度若隐若现,说书人方才那副狡黠模样,倒像极了巷尾偷腥得逞的野猫,既惹人厌又透着几分狡黠的趣味。
她抬手轻挥,腕间银镯轻响:“阿梨,包下二楼隔间,把那位说书的先生请来。”声线清冷如寒泉浸玉,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威压。
“是,小姐。”阿梨屈膝行礼,月华裙裾如白莲绽放在青砖之上,旋即莲步轻移,隐入雕花门外。不过须臾,木格门"吱呀"一声推开,裹挟着酒肆腌臜气息的身影晃了进来——刚刚那位说书人歪斜的毡帽压得极低,油腻的发须间还沾着几粒花生碎屑,粗布衫下摆耷拉着半截草绳腰带,活脱脱一副潦倒模样。
可当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过阴影中端坐的身影,中年人握着惊堂木的手骤然绷紧,指节泛出青白。
这刹那的僵硬转瞬即逝,下一瞬,说书人佝偻着背如虾米般凑上前,缺了半颗的门牙咧到耳根,涎水顺着杂乱的胡茬往下滴,在粗布衫上晕开深色痕迹:“哎哟我的贵人!小人在这城里混了二十年,就没见过您这般出尘的气度——”
他刻意拖长尾音,浑浊眼珠却骨碌碌盯着傅连枝面纱下若隐若现的轮廓,布满老茧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又搓着凑近两步,活像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先生既然已经认出来,就不必遮掩。”傅连枝的话音像是从千年玄冰中凿出的碎刃,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她白玉似的指尖缓缓抬起,不轻不重地叩在檀木扶手之上,“哒哒”的声响在寂静的雅间里格外清晰。珍珠面纱随着动作微微震颤,如同笼着月色的薄雪,朦胧间却透出令人心惊的威压。
“我请先生来,自然是想来听听,故事的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