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色沉寂,唯有一轮孤月高悬,清辉遍洒。

    姬夏舒倚在回府马车的锦垫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车轮碾过寂静皇城御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轱辘声。

    行至一处街角,马车因前路有车马交会而稍稍放缓。一阵夜风拂过,无意间掀动了车窗帘幔一角。

    他抬眼向外望去。

    月光下,两个丫鬟装扮的身影格外显眼。她们正俯身,对着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一个乞丐小孩低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丫鬟,身形纤细,侧对着马车方向。

    月华勾勒出她半边脸颊柔和的轮廓线,光影朦胧中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熟悉,似曾相识,却如蒙着轻纱,一时想不起是谁。几缕碎发被风拂动,更添几分模糊。

    “清风。”

    坐在车辕的清风立刻侧身掀帘:“世子爷?”

    姬夏舒修长的手指无声地点向那抹身影:“看看,可识得?”

    清风顺着方向凝神细看,片刻后,脸上露出明显的惊疑:“回世子爷,看那侧影倒有七八分像二小姐。”

    二小姐?他是有这么个庶妹,但具体样貌,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不清。

    他未置一词,冷眼注视着。只见那姑娘对乞丐孩儿又交代了几句,随后从袖中掏出一点东西塞进孩子手里,便带着丫鬟迅速转身,步履匆匆地消失在旁边幽暗的小巷深处。

    待那两道身影彻底不见,姬夏舒才冷冷开口:“把那小乞丐带过来。”

    清风领命,快步上前,很快便将那个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怯意的乞丐孩子提到了马车前。

    姬夏舒微微掀开帘子,薄薄的凤眼掀起,“方才那两位姑娘,与你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

    小乞丐被他冰冷的目光和通身的气派慑住,结结巴巴地答道:“回……回贵人老爷……那位好心的姑娘……给了小的……给了小的一小块碎银子……” 他摊开脏兮兮的手心,里面果然躺着一小块碎银。

    “她说……” 小乞丐努力回忆着,话语颠三倒四,“要小的明儿个……去人多热闹的地界儿,跟人说定国公府……结私……卖女儿……把女儿嫁给一个……死了老婆……四个的老王爷……都能给她当爷爷了……叫……叫什么安郡王的……”

    话语虽磕巴,意思却清晰无比——定国公,卖女求荣,结党营私,对象正是安郡王!

    姬夏舒的黑眸沉了沉,挥了挥手。清风立刻会意,又给了小乞丐几个铜钱打发他快走。

    帘子落下,姬夏舒靠在车壁上,指尖随意地敲击着紫檀木窗沿,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二小姐要嫁与安郡王,是真的吗?”

    “奴才隐约听下头人嚼过几句舌根,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但老夫人严令封口,不许任何人议论,只说到了日子,悄悄把二小姐送去便是了。”

    车厢内静了一瞬。

    “二小姐,叫什么?”

    “回世子爷,二小姐芳名,芊楠。”

    青禾紧跟在自家小姐身后,沿着来时路匆匆折返,终是按捺不住道:“小姐,咱们不是要逃吗?为何又回来?”

    夜风拂过赵邑安鬓角碎发,她步履未停,侧过头,扫过青禾惶惑的脸,“原是要逃的,但你的卖身契呢?没那纸契书,你一个无籍无靠的逃奴,又能躲去哪里?天涯海角,都不过是等着被人抓回的下场。”

    青禾猛地顿住脚步,脸色瞬间煞白,她竟全然忘了这要命的枷锁。她抓住赵邑安的衣袖,语带哭腔:“那小姐您逃,您快逃,别管青禾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别让奴婢连累了您,青禾只求小姐能逃出去,好好活着。”

    赵邑安心头掠过一丝自责,她本意只是试探这丫头的忠诚,何曾想过逃。

    她蓦然停步,转身,指尖拂过青禾脸颊滚落的泪珠:“傻丫头,谁说留下就不能好好活着?我们不逃,也能活。”

    不再多言,她拉起青禾冰凉的手,快步折返国公府。

    主仆二人再次潜入那片阴影,如两尾归巢的鱼,迅捷地从那破洞匍匐钻回。

    赵邑安从洞口探出身,双手撑地,刚准备直起酸痛的腰背,抬起沾满泥污的脸时,清冷如霜的月光,兜头浇下,刺骨冰凉。

    就在那片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的狼藉前,一道颀长身影静立如渊。

    玄色锦袍下摆纤尘不染,纹丝不动地垂落,离她沾满泥土的手指仅寸步之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她吞噬。

    赵邑安的目光,顺着那冰冷的华服寸寸上移。越过腰间悬着的寒玉,越过紧抿的薄唇,最终,直直刺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那是一双细长的凤眼,轮廓极美,却也极冷。内眼角如钩,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暗;外眼角斜飞,带着赤裸裸的审判意味。此刻,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清晰地映着天上那轮冰冷的月亮。

    而就在那惨白月影的正下方,是她自己那张因极度惊愕而僵硬、沾满污泥草屑、狼狈到极点的脸。她的每一丝不堪,都被这双居高临下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捕捉、映照,无处遁形。仿佛她只是被钉在这片冰冷月光里,供他审视的猎物。

    “世子爷……” 青禾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细若游丝。

    赵邑安却如石雕般僵立原地,纹丝不动,定定凝视着眼前男子,唇齿紧闭,不发一言。

    污泥覆面,枯草缠发,然那纤细的脖颈却挺得笔直,下颌高昂。一双眸子在清冷月华下亮得惊人,不见半分预想的惊惶,唯有近乎执拗的倔强,毫不避让地迎上姬夏舒审视的目光。

    她指节紧攥,狠咬后槽牙,指甲深掐入掌心,刺破皮肉带来的尖锐痛楚,才堪堪压下喉间翻涌、几欲喷薄而出的滔天恨焰。这张脸……这张将她推入地狱烈火的脸,此刻近在咫尺!她恨不能立时扑上,啖其肉,饮其血!然,仅存的理智如铁索般捆缚住叫嚣的杀机。她只能将所有的怨毒与焚心之恨,死死囚禁在眼底最深处,任其翻搅成噬人的漩涡。

    他在等她的解释、她的辩解。她偏以死寂相对。那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绝非一个怯懦庶妹被抓现行该有的神色,甚至……在那倔强的冰层之下,隐隐透出一丝冰冷的、近乎挑衅的不驯。

    这反常的死寂,令周遭空气寸寸冻结,仿佛能听见恨意在无声中尖啸。

    姬夏舒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抖如筛糠的青禾身上,声音冷冽:“你唤何名?”

    “回……回世子爷,奴……奴婢青禾……” 青禾几欲瘫软在地。

    “深更半夜,纵主擅入此等污秽之地,” 姬夏舒眸光如冰刃,“你这奴婢当得‘好’。清风,拖去老夫人处发落。”

    “是!” 清风应声上前。

    “慢着。”

    姬夏舒循声再看,只见这个妹妹贝齿轻咬下唇,樱唇委屈地扁起,眼眶泛红似染了胭脂,晶莹泪珠顺着面靥滚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大哥哥......”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带着哭腔,葱指紧紧揪住衣襟,泪眼婆娑地哀求:“别带她去祖母那儿……别让祖母知晓,好不好?”

    她这突兀的转变与那声生疏的“大哥哥”,倒勾起了他几分兴味。他负手而立,静待下文。

    “芊楠知道错了。”她抽噎着,瘦削肩膀微颤, “可我实在是怕极了。那安郡王,府里人都说他……说他……” 她似乎羞于启齿,声音越发细弱,“说他是个老变态,他前头几位王妃……都没了……”

    她怯生生向他蹭近半步,眼睫低垂,眸光在扇动的睫毛下慌乱躲闪,嗓音细细的,飘忽不定:“哥哥,你说……我嫁过去……还能活么?”

    “你如此惧怕,既已脱身,” 姬夏舒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为何折返?”

    “出去没多远,我便后悔了。”她哽咽道,“想到姨娘,想到幼弟……若我跑了,府里无法向王府交代,定会连累姨娘和弟弟受重罚的。我不能这般自私……只得……只得又回来了……”

    “哦?” 姬夏舒勾起一丝浅笑,辨不出是赞是讽,“妹妹,果真体贴。”

    “再说……” 她突然仰起泪眼,湿漉漉的眸子,颤巍巍望向他,“我一个弱女子,离了家,失了亲人庇护……又能逃往何方?” 沾满污泥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泪痕斑驳的脸颊,却越擦越花,狼狈中更显楚楚可怜,“我能倚仗的唯有家人……和哥哥了。”

    姬夏舒幽深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唇角牵起一抹温润难测的笑意:“倒是我这做兄长的失职了,竟不知妹妹处境艰难至此。”言罢,白皙手指自锦袖中探出,拈着一方洁净丝帕,递至她面前。

    赵邑安微愣,并未接那帕子,反是飞快自袖中抽出自己的净帕。她仰起脸,泪光点点的双眸弯起,朝他甜甜一笑:“多谢哥哥,我这儿有呢。适才慌忙忘了用,哥哥莫怪。”

    她略作停顿,清澈的眸子眨了眨,“我虽不出门,也知哥哥护卫一方百姓,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忧劳的都是社稷苍生,我以哥哥为荣,又岂会怪哥哥疏于照拂。”

    姬夏舒亦回以微笑,从容地将那方素帕拢入袖中:“妹妹回去歇着吧。”

    “谢大哥哥体恤,哥哥也早些安歇。” 她依言从他身侧走过,行出两步,却又忽地折返,对着他端端正正敛衽一礼,这才真正转身离去。

    “您已递话,二小姐为何不开口求您?” 清风不解。

    姬夏舒唇角笑意淡去,黑眸掠过一丝冷峭自嘲:“在她眼里,一个连话都记不全的乞儿,要比我这个‘忧劳社稷苍生的兄长’有用的多。”

    这个妹妹,逢场作戏也这般不卑不亢。不接帕子,不求援手,讽刺人也有一套……他眼底暗芒浮动,倒要看看她如何破这局。

    “留意着点,别真让把人送去那腌臜地。”

    “是,世子爷。” 清风肃然应道。

    主仆二人踏碎月光,一前一后步入夏泊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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