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起了风,树枝斜斜躺去,叶片也慵懒地卧在午后日头的光影下,枝叶间筛下的光斑投在泥土地上轻轻摇曳,宋连听见了风吹而过叶片惊醒的细细簌簌,听见了白玉兰花落的声响。
那是株极为高大的树,玉兰花生的也极大,可惜花期太短,刚过四月便谢掉了,那样大一朵花坠下,死得令人惊心。
余光里,宋连看到蒋明川着急地打着手势,大张着嘴巴,嘴型似乎在催促:“赶紧拒绝!”
晏临静静地望着她。
“我愿意。”
宋连呼出一口气,这本是她预想中努力争取后的结果,如今出乎意料省得她费口舌,却让她此刻略微有些不安了。
晏临没再多话,提笔在面前的册子上勾了几下,朝宋连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是让她可以落座了。
时隔十年,宋连真的摸不准他的心思。少年时他温柔亲切,话虽也不多,但总是令人舒心,宋连从未感觉她和这位侯府的小公子有什么高下之分的距离感。
可再见面,他似乎是主动示好,抛出了风宪台的橄榄枝,同样温和却令人觉得如此遥远,宋连本想说些什么的话通通都咽了下去。
若是在当年,他大概会再笑着解释几句,宋连想。
宋连压下了淡淡的失落。
人到底都是会长大的,二十三与十三,十八与八岁,肯定是会不一样的。或许,该当他是全新的晏临,风宪台的指挥使,自己的顶头上司和眼线对象,未来打倒陈府的助力。宋连如此调理自己。
那头蒋明川已经急疯了,不等宋连完全坐下,便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的袖子,压着声音快速说道:“你疯了啊,他只是问一句,不会真的阻止你去玄武卫的!你干嘛要答应啊?!”
宋连按下他的手,她似乎余光里又看见晏临往两人手上轻轻扫了一眼。
“我父亲要求的。”
蒋明川顿时驼下了身,他见过陈府待她如何之严,见过她稀烂的膝盖,和高高肿起的脸颊,于是他收了声,闷闷地说道:“那你该早点告诉我。”
“对不起。”宋连的确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请你去遇仙楼吃一顿。”
蒋明川小小地哼了一声。
*
大考结束得很快,除了宋连,其他几人都快速地做了自我介绍,又展示了一二。蒋明川如愿以偿地顺利进入玄武卫。散场之后,指挥使先行离开,楚教头有些感慨,“一周之后,便要各自上任了!预祝各位仕途顺利,大展宏图!别忘了学堂,也别匆匆把老身撇在脑后了。”
屋外风声不止。
蒋明川已经眼含热泪,扑一下冲过去抱住了楚教头,八尺高的健硕男子趴在老人肩头带了些哭腔:“我会常常上山来看你的。”
楚教头笑了,他轻轻拍拍蒋明川,“好!我等着你干出一番事业来请老身喝酒!”
宋连心中同样感慨万千,但她不习惯在众人面前流泪。
她看向了窗外落了一地的白玉兰,心尖感到酸酸的,像被人掐着拧着。她在这山上过了十年,几年前送别了一同进入学堂的几人,老魏也早早过了大考去了天狱司,今年,轮到她离开这了。
时间说慢也慢,宋连挨打罚跪时恨自己拳头还太小,力气不够大,恨不能快点自立,但日子还是一堂课、一顿饭慢慢磨着。可时间说快也快,倏忽间树便长高了,蒋明川褪下婴儿肥还能面不改色剖尸,宋连也踏上那新的未知之路。
二人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一时无话,宋连先锤了下蒋明川的背:“走吧,下山请你喝酒。”,这几年陈老爷势头很好,出手也大方许多,每月给宋连不少银钱,宋连也不含糊,白到手的钱不花是傻子。
蒋明川闷闷地应了句好。
下山的路上,宋连渐渐平静,趁着这会子蒋明川话不多,她开始梳理大考时的情形。
晏临为何开门见山,直接就要她去风宪台。她的能力对于风宪台来说并不是如何适配出彩,更谈不上无可取代,可他如此果断直接,若说是交情,宋连不信,他眼神都未多给一个,说话更是公事公办。
思绪被蒋明川一拉袖子打断。
“我没生你气。我是要离开这,还要和你分开,很不舍得,心情不好。”蒋明川说道。
宋连的心顿时又软了。这些年她能与蒋明川处得好,实在要归功于他性子天真直率,热情又善良,无论谁靠近他都会觉得暖烘烘吧。
宋连与他碰了碰拳头,相视一笑。
*
下了山,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又重新轻松起来。这城中的条条道路已是十分熟稔,不消多时,二人已走到了遇仙楼下。
这几年虽也不算常来,但到底是比初次从容许多。
蒋明川生辰时非要拉着学堂众人,又邀了已在天狱司的老魏来此热闹热闹,喝醉了酒还要振臂高呼:“我和小科一定会在玄武卫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这两年蚩蛮另立新王,据说新王甫一上位便动作频频,举措不断,颇有大刀阔斧整顿上下之意,其野心昭然若揭。
如今踏足楼内,不再会有堂倌的阻拦,二人信步闲庭,随意找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便坐了下来,雅间还是不舍得包的,好在这位置有帘子遮挡,倒也算得上幽静。
“再来一壶烧云酒。”蒋明川朝小二点完了菜又补充道。
一刻钟的时间桌上便布满了菜,蒋明川照例先给宋连沏了杯茶,又将宋连喜欢吃的大虾换了位置摆在她面前后才动筷。
“去了玄武卫,估摸着会在京中再训练一段时日,之后我会请命充入边军,”蒋明川猛喝一口酒,“若离了京,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宋连也很是感伤,在路上时两人都心照不宣不提此事,害怕误了这好不容易轻松一些的氛围。
“不过多行几日车马,若是想见必能再见。”宋连嘴上如此宽慰,心里却更加沉痛。
此次一别,真有再见之日吗?到了那时,自己依然是生死一线的眼线,受人拿捏的“陈科”吗,亦或者一切顺利,彻底脱身,用宋连的身份与蒋明川再见?但是那样,也会把蒋明川扯进欺君之罪的祸事里。
孑然一身,可能才是她的归宿,宋连不禁苦笑。但那也好,潇洒游侠,不失为江湖美事。
蒋明川并不知宋连心中所想,他被她的话打动,开阔了些心胸,喝道一声“好!”,拿着那壶酒与宋连的茶杯一碰,仰面干了。
她也仰头将那杯茶喝到底,饶是此刻,心中愁绪万千,悲苦难言,她也不敢饮酒。喝醉了酒,人会说胡话,做傻事,不适合一个需要时刻紧绷神经女扮男装的人。
宋连一味地喝茶。
她是难过的,流泪的冲动她不是没有过,在当“小童娘”逃不掉时,她恐惧,在被逼做了“陈科”挨了巴掌后,她愤怒,在被诱逼跪在陈老太爷棺前时,她自厌,在得知染了药瘾不得不去做眼线时,她痛苦。
但此时,她真心实意地难过。蒋明川或许仍能安慰自己二人不过距离问题,但她不能,她是禁锢之身,揣着要烂在肚子里的罪。
一楼突然传来一阵摔摔打打声惊动了二人。
蒋明川立刻揣上剑,掀开帘子大步向前迈去,宋连紧随其后。在二楼廊中可以俯瞰一楼全貌。
“滚开!我能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气!你们可不要不识抬举。”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指着前来的掌柜,那掌柜身后护着一位抱着琵琶,头发凌乱的女人。
“凌儿姑娘是弹唱琵琶,不作陪酒的,公子。”那掌柜弓着身子讨道。
“什,什么不陪酒,小爷我就点她了!银子小爷多的是!”那醉汉不依不饶,看着穿着确实不俗。
宋连眼尖,一眼便认出,“李昆。”这些年二人在京中也打过照面。
还不待宋连发话,蒋明川已经一跃而下。
宋连抓了一把花生米,“嗖”的一声弹飞出去,只听李坤诶呦一声,这粒米刚好打在他额头,又一粒砸中他手腕穴位,整条手臂顿时麻得使不上力。
“谁!谁敢给小爷使暗招!”李昆用没麻的手臂捂住额头,呲牙咧嘴朝二楼看去,“陈科!又是你!”
“打得就是你!”蒋明川高声喝道,快步夹到李坤和掌柜之间,“光天化日,行这不轨之事!”
“愣着干什么,小爷我被狗咬,你们赶紧打啊!”李昆朝背后一队护卫嚷嚷。
蒋明川立刻扭住了李昆胳膊反剪在身后,李昆费力挣扎也脱不开一二,在众护卫面前更显尴尬。
蒋明川天生神力,别说区区一个五体不勤的公子哥,就算是满身横肉的壮士,他也不在话下。
“诶哟各位爷,你们行行好,这店内还有客人,别砸了咱家招牌。”虽说喝酒闹事大有人在,但拔剑打架之事还是能无就无。
宋连冷哼一声,眼疾手快,朝楼下掷去一酒杯,直飞到李昆背后打算拔刀的侍卫手上,铛的一声脆响,那侍卫虎口被震颤得用不上力,倒叫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宋连没带箭,短刀倒是随时带着,但她只用短刀取命。对付流氓纨绔,手上有什么便用什么。
李昆抬起了头,四顾环绕一圈,看见了宋连。宋连也没打算藏,花生米多的是,她一句也懒得和这人开口,只自顾自朝他身上各个穴位飞快弹去。李昆登时全身瘫软使不上力来。
只一张嘴不断吆喝:“上去啊!给我打他!”
蒋明川立身挡在楼梯前。那队护卫只当是跟着李昆出来行酒作乐,也没想真打一架,眼看面前男人高大魁梧,楼上身量略微小些的又有那般内力,不免踟蹰。
“李昆。”楼内走进一位女子。
李昆听声滞住,慢慢扭头看去,立刻像个鹌鹑似的束了手脚收了声。
看来醉汉也是分人醉的,宋连暗自冷笑,也朝门口看去。
那女子年岁约莫着二十三四,双鬓乌黑,肤色莹白,发间簪着一颗成色上好的白玉珠,宋连纵是对女儿物件不甚熟悉,也看得出那珠子价值不菲。
女子一身天水碧色长裙,裙间竹影若隐若现,在这酒楼中行走也若步于高山流水之间,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款步而来,端的也不是女儿家婉约娇怯之态,倒有一些端方威仪,沉静之至。
是个出尘的美人,宋连赞道。
走到李昆面前,还未等她开口,那李昆便立刻讨饶:“许姐姐,我错了,您行行好,别去和我爹说。”
“你当如何?”女子抬眼说道。
李昆立刻跑过去对着凌儿道歉,倒叫那女子吓得惊叫出声。“这次是我吃醉了酒,冒犯了你,我认罚!我,我把这酒一口喝干向你赔罪!”
李昆随手便抓起旁边放的大勺,直朝一小酒缸过去,抬头就是猛灌,连喝三大勺,直喝得满面升红,气喘吁吁,狼狈不已。又从袖中掏出几锭银子,塞到掌柜手中,朝着那许姑娘深深鞠躬,逃也似的带着一众侍卫走了。
宋连顿感有趣。
不是没有人向她讨饶过,但那要不就是她的箭射在那人脚尖加以恐吓,要不就是短刀架在脖颈、捅在心窝。她一向凶悍狠厉,下手又快又准,才叫那些人生怕。
可这许姑娘,进门不过只说了两句话。
不简单啊,宋连眼睛闪着亮光。
楼下蒋明川眼神发直盯着那女子,他已准备好拔剑大干一场,没成想,这事就这么轻易结束了?
那女子未朝二人多看一眼,径直向掌柜的说道:“我定了庭花阁。”
掌柜似是认识,并未多吃惊,立刻就恢复了往日营业的微笑,躬下身子请道:“许大人,您这边请。”
大人?难道这女子有官职在身?蒋宋二人互相对视,皆是不解。宋连好奇想去探个究竟,右肘一撑,侧身便向一楼跃去。
晏临刚踏入遇仙楼,看见的便是这番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