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室外寒气逼人,呼出的白雾在半空中散开。
林白榆顶不住冷风,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指,换只手拉行李箱。手腕上的金属链冷得刺骨,兜里的手机也像块冰砖,和家里窗外冻硬的雪糕一样,咬一口能崩得人豁牙漏齿。
这个年过得实在是糟糕透顶。
爱管闲事的亲戚跟嗡嗡乱叫的蚊子似的,没头没脑地围在林白榆耳边聒噪个不停。中心思想总结为:“漂亮姑娘不能太挑,眼光太高当心砸手里,我给你介绍个顶靠谱的。”
林白榆好奇看了眼照片,脸唰地就黑了,阴阳怪气地说:“原来靠谱是看脸看出来的。”
母亲在桌子底下暗暗掐她,林白榆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道:“怎么,你就只认识这种水平的,还是专挑歪瓜裂枣介绍给我?”
亲戚脸一下子煞白。见女儿毫无收敛之意,白晓菁女士手上力度又重了几分。林白榆往外挪了挪凳子,避开了母亲的警告目光。
林白榆无比庆幸自己初三就走。节假尾声,机票价格水涨船高,她心疼钱,权衡再三还是买了初三的票。现在回想简直英明。
这场必然的催婚风暴被短暂的相聚搅得没了势头。父亲气得一言不发。母亲叹气连连,说她这么大人了,一点礼貌也没有,还劝她再好好考虑考虑,不妨见一面,家里人也是好心,别驳了人家面子。
考虑什么?
林白榆今年大学毕业,一点儿也不想回家。
家乡太冷了,冷风钻进骨头缝,比她那颗灰色的心还冷。入冬之后,松树是唯一的绿色。此时她放眼望去,松树黑压压地挤在花坛里,像一群默不作声的哨兵,死死杵在冰天雪地里。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落在地上,被车轮和脚印碾成一片泥泞。巧克力色的雪泥黏糊糊、稀拉拉,溅了林白榆一裤腿。
林白榆气得要跺脚,半空中想起来别被溅一身泥水,只好硬生生放下,愤愤地嘟囔:“烦死了,这路简直不是人走的!”
飞机落地上海,林白榆没回杭州。过年期间上海酒店价格贵得离谱,涨得比跳楼机还快。上海她认识的人不少,这会儿还能联系的只有一个。
吴双问她在哪儿,林白榆说酒店。
“哪家?”
“海鸥丽晶。”
电话两头都是一阵沉默。
半晌,吴双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中的彩票?”
林白榆躺在套房的床上,透过落地窗能同时望见陆家嘴和外滩。外面在下雨,雨丝穿透华丽的夜景灯光,斜斜扎在玻璃上,打湿了街道,窗下人群面目模糊。
吴双劝她别犯傻,赶紧退房来她家住。吴双过年是一个人。
林白榆坐起来,看向窗外,手中电话不知何时挂断,响起忙音。她听不见忙音,听不到任何声音,觉得身边安静极了。只有心脏一跳一跳,跳在她脑子里,烟花似的。她的一头长发垂落,像散开的海藻,在微皱的被子里铺开,被子的皱痕就是海水的缝隙。她在纯白的海水里游,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人声,没有重力。她一幕一幕游过去,雪白泡沫包围着她,托举着她,像是一场漂浮的梦。她动了动脖子,颈窝被发丝扫过,痒痒的。林白榆又住了一晚。到了第三天,她邀请吴双过来游泳,吴双受不了她这烧钱的行为,把林白榆和林白榆的行李放上出租车,车开到吴双家楼下。剩余的寒假林白榆一直住在吴双家,她听着吴双的心跳,她们听着彼此的心跳,来到新的一年。
林白榆大学兼职做模特,凭外形小火了一把。起初只是补贴生活,过得比普通学生党宽裕些。后来她赚了更多的钱,最累最忙的时候,她一个学期赚了爸妈一年工资。
可钱是最经不住消耗的东西,比美貌还要易逝。模特市场每时每刻都有新人涌入,再美的脸也会过期,新鲜感褪去就会被淘汰,更何况当模特并不需要绝世容颜。林白榆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令她满意的工作邀约了。
初六晚上依旧不算暖和,风不大,却潮得厉害,像一层湿布贴在皮肤上。
可能是对家乡油烟味的怀念,可能是拜年时积攒了太多的不痛快,也可能只是过去一年太糟了,林白榆不禁生出隐隐的期待:熏人的烟雾,滋啦作响的烤串,一路走一路吃,从街头的章鱼小丸子吃到街尾的梅菜扣肉饼,临走还得打包一份鸭货。
她裹紧衣服,脑子里想着烤冷面。她必须得抓住一点什么,比如味蕾的刺激,这样,她就能战胜心里偶尔滑出来的“要不还是回家吧”的念头。
网约车比想象中来得快,林白榆甩甩脑袋,出租车玻璃上的人脸也跟着晃了晃。林白榆的思绪也晃了神。
这张脸算是有特色的脸吗,有感觉吗,能反映出时代主题吗,能被称之为什么,经纪人和客户口中的something else又在谁的身上?
这些不合时宜的疑问被丢进风里,林白榆跟在吴双后面钻进车后座。车门“啪”地一声关上,引擎发出沉闷的喘息。夜色扑面压来,像浓稠的墨汁,混着霓虹灯的色彩一起泼在车窗上。
无数车辆汇在一起像密密麻麻的鱼群,游走在夜色里。每一辆车都是一条被推搡着前行的小鱼,前后左右都是车灯射线,各色光晕交错闪烁,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条燃烧着的河流,却迟迟不向前流动。
春节假期余额不足,年味的最后一浪拍在马路上。
盛长帆被堵在路上,头向后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眼前滞缓的车流,忽然有点头晕。他本想兜风散心,结果一脚油门开进了大马路监狱,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车里苦等。
路况比他的心情还堵,车速比生活还卡,红灯像命运设置的检查点,一盏接一盏,没完没了地拦着他。导航客客气气地提醒:“前方拥堵请注意”。盛长帆想:哦。
他放下车窗,冷风呼呼灌进来,吹不散脑子里那团又闷又乱的东西。他刚从文件堆里钻出来,有一个饭局要去。
年前后,人情往来的事最多,红白事混在一起把盛长帆缠成了个陀螺。他前脚喝喜酒,后脚说节哀,随完礼金,饭都吃不上一口就赶下一场,精神分裂堪比五马分尸。这几乎算是各种节日的例行公事,再不喜欢也习惯了。
但今晚他丝毫不愿动弹,疲惫像水一样铺天盖地把他吞没。讨好的笑脸和名片上印着的空洞人名突然让他无法忍受,胸腔有种被挤压的感觉,连平日里习惯的工作应酬也无法应付。
盛长帆想起了小时候住在法国乡下的日子,这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时光。他骑着马,头顶的树枝挤成一堆,交错摇曳。盛长帆在庄园里住了很久,直到离开的时候也认不出林子里的树都叫什么名字,可能是山毛榉。阳光被这些浓密的树木隔去一大部分,但还是温暖的。小路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地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像被魔法女巫施了咒术的丝带。乡下生活无聊,骑马是最好的消遣。盛长帆优哉游哉地坐在马背上,手松松抓着缰绳,任由马带他向前走,走向密林深处,走向随便什么地方。盛长帆以前觉得那个庄园困住了他,现在上海也困住了他。他寸步难行。
车流动了,盛长帆把车随便停在某条没来过的街道,下车,寒气不由分说地钻进衣领,连带着角落里的喧嚣一齐撞入耳朵。
附近楼房低矮,墙皮斑驳,冷风里挂着空调外机,空调外机身上黏着经年累月的尘灰。
夜色侵蚀街巷,路灯点亮街头巷尾,老街的喧嚣渐起。
两个女生站在马路牙子上,一个手里拿着烤串,一边吃一边给店主的火加油,另一个刚解决了一碗烤冷面。
林白榆把纸碗扔进垃圾桶,懒洋洋地说:“好吃。”
又在心里自言自语补了一句:我大东北的烤冷面才是一绝。
吴双递给她一串肉:“尝尝这个,大过年的,能找着一家开门的小摊太不容易了,将就吃吧。”
林白榆三两口吃完,说:“我去买罐啤酒。”
“朱立安马上到,给他发信息,让他顺路带。”吴双说。
林白榆耸耸肩:“这个人不看信息的。”
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灯光明亮,白光透过玻璃门落在街边冰冷的地面上。
林白榆推门进去,拎了两提啤酒,扫码付款。
隔着玻璃门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吵架。
“这路你不能走!”
“为什么?”女生皱眉,看了眼附近没有拦路的标志,“刚刚不是有人从这儿走了吗?”
“规定就是规定,绕远点怎么了?”男人语气敷衍,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
女生不想纠缠,往旁边挪了一步。男人却忽然挡在她面前:“能不能听不懂话?让你绕,你就绕!”
女生好脾气地问:“这路是你出钱修的?”
男人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控制不住怒火,猛地伸手一推。女生脚下不稳,整个人向后倒去,购物袋里的水果滚落一地。
林白榆推门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她生性爱八卦,本以为误入情侣吵架现场,多看了几眼才发现这就是欺负人!
这还能忍?
林白榆一时顾不上思考,快步上前把女孩扶起来,同时冲那男人质问:“你干什么?”
“操,”男人眼冒凶光,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他妈是谁?”
迟来的恐惧才从林白榆的脊梁骨一路爬上后脑,但她不能眼看着别人受欺负而什么都不做。
这种时候,气势不能输。
林白榆大声嚷道:“我都看见了,是你没事找事,给她道歉!”
流氓没想到会被吼,一时间竟有些懵了,可能是酒劲还没过去,也可能是突然心虚,愣在原地。
阴影里又窜出来两个男的,都穿着制服,可能是巡逻的。
一个说:“对不起啊,我同事,失恋了,心情不好,喝多了。”
另一个笑着打圆场:“哎,美女理解一下嘛,要不我请你们喝酒,把话说开就好了。”
林白榆:“……”
女生见他们人多,不想让林白榆涉险,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
林白榆回头确认她有没有事,结果那三个男的就趁机跑了个干净。
她叹了口气,低头帮女生捡散落的水果。
女生挑了个最好的苹果递给她:“谢谢你。”
林白榆收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啤酒递过去。
女生愣了一下,接了酒。
林白榆也给自己拿了一罐,她撬开拉环,喝了一口,随口邀请道:“前面有家烧烤摊,我朋友在那,一起吃一口?”
女生点点头,介绍自己:“我叫姜杨,杨树的杨。”
林白榆笑了:“很巧呢,我叫林白榆,榆树的榆。”
回到烧烤摊,就着噼里啪啦的炭火和空气里飘着的十三香,林白榆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吴双听完震惊不已,一边确认她们有没有受伤,一边把手里的烤串分给她们压压惊。
朱立安堵路上了,姗姗来迟。他到了后看见姜杨,睁大了眼睛。
他问:“你们认识?”
姜杨指指林白榆:“她叫我来的。”
林白榆扔了罐啤酒给他:“新朋友。”
吴双去隔壁桌给他找了个马扎递过去。朱立安也加入她们,一边闲聊一边喝酒。
这一聊才发现很巧,姜杨和朱立安是大学同学,都学服设。她兼职模特,只是很少接外地的拍摄,活动地点固定在上海。
因为都在时尚圈里混,几个人的穿着打扮都挺另辟蹊径。喜气洋洋的年节期间,深更半夜几个穿得不伦不类的人不回家过年,蹲马路牙子喝酒,自带一层异类滤镜,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没人真的敢上来说什么,但眼神是一种有形的东西,藏得再好,依然能让人分辨出是好奇、评判还是嫌恶。
林白榆只专心地喝酒,不忘安慰自己的胃,试图用酒精麻痹它。她对胃说:“带你见见世面,这是全麦味的水。”
吴双知道她肠胃不好,在林白榆伸手要第二罐时,拍了下她的手。
林白榆最近喝了不少酒,眼下被抓个正着。她盯着吴双,眼尾弯起上翘,笑得一脸天真无辜,趁吴双不注意起身,眼疾手快地摸了一罐。
朱立安眼前一闪光芒,他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林白榆已经回到原地。他盯着林白榆的裤子,沉默了一下开口问:“早想问你了,你这衣服哪买的?”
林白榆喜欢穿醒目的颜色,尤其是天气灰沉或者心情低落时,鲜艳一点,好像能从色彩里榨出一点活力,也顺道能骗自己的心亮一点。
她一只手正搭在姜杨肩上,另一只手拿着啤酒罐轻轻碰了碰姜杨的。闻言,林白榆道:“古着店,没牌子。”
朱立安:“有反光条的衣服也是古着?哪家店啊,专门收集历代交警制服?”
林白榆仰头喝酒,看见路旁干巴巴的树,这片区域的树上连个花灯都没挂。她随口扒瞎:“从树身上扒下来的,我属树的,能沟通。”
朱立安:“……”
路边隔几块砖就栽一棵行道树,还没到抽芽的时节,光秃秃的枝杈形如鬼爪,在冷风里兢兢业业地瘆人。
盛长帆以小人之心度秃树之干,觉得它们一棵棵都在冷笑。
从便利店出来,他随手拎了一罐啤酒。很久没逛过超市了,日子不是被应酬塞满,就是靠外卖凑合——还全是健身人士专供的兔子粮。
既然逃了应酬,那干脆也别健身了。汽车拐回车道,没开几米又停下了。车窗外街景停滞,尾灯红得像假火,一盏盏燃在玻璃盒子里。盛长帆觉得自己会跟这城市一起堵死在这个夜晚。
连拍方向盘骂一句都嫌累,他按下车窗,乱七八糟的声音裹着烟火气涌进来。盛长帆颓唐地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脑仁嗡嗡作响。等得太久,他都快把路边树的分叉数清楚了。
临开车时,盛长帆向街角看了一眼。
一个高而直的身影,划破夜色,比路灯、月亮,抑或此时任何光影都更为夺目。
风把她的头发吹开,近乎纯白的金色发出耀眼的光,火苗似的朦胧迷离。她的笑容明亮而无忧,仿佛世界上的烦恼都与她无关,让人难以移开眼。她也许是在胡乱说些什么,可能是胡说八道使人快乐。这种轻松和快乐几乎是传染性的。
周围的一切都黢黑干瘪,显得死气沉沉,唯有那一个五颜六色的人。
那姑娘穿得花里胡哨,橘色的裤腿两侧贴着反光条,黑色外套上也是一堆七彩图案,叠得眼花缭乱。要不是她一直在动,盛长帆差点以为自己碰见了交通大队新推出的智能反光稻草人。
盯人看不礼貌,尤其是对方还不知情的情况下。但她实在太炫目了,像是往夜色里砸了一块彩色的玻璃。盛长帆觉得自己就算被玻璃碴划伤也无所谓。
只不过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就听见姑娘破口大骂:“我呸!人渣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盛长帆“啧”了一声,心道:“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