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擦黑，洋楼外的壁灯依次点亮。窗台旁边的树枝轻轻拍打着透明的窗户，积雪簌簌扑落，从缝隙送来寒风的呜咽。

    雕花木床上安静躺着一个少年，他紧紧闭合眼睛，眼眶和脸颊深陷，绿缎棉被上的手背骨筋凸起，纸皮包骨一般，透出苍白的病态。

    德华医生托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轻揉慢搓，终于在惨白的皮肤下找到隐约青色。他快速用碘酒标记，沿着血管慢慢推空注射器里的药液。

    药效发挥很快，眨眼功夫，少年的长睫几不可闻地颤动着，仿佛随时会醒过来。德华医生再度拿起听诊器，金属听头细密贴合在少年袒露的胸口位置，仔细按压，直到听见原本短促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清晰均匀，他严肃的神情才完全放松下来。

    “很幸运，他已经脱离危险。”

    德华医生的宣布令屋内众人松了一口气。

    陈奇望连忙命令阿宝扶他到床边，当凝视着少年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他眉须颤抖，浑浊的眼睛微微闪烁光亮。

    “医生，他怎么还没有醒啊？”

    “陈少爷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非常虚弱，对药的吸收更差，需要更多时间。请多一点耐心。”

    “是的是的，我太心急了，怪我太心急了。”想到近期为儿子戒烟，对他施加的惩罚，陈奇望深深自责，忍不住抹了一把眼角，“只盼这次之后他能痛改前非，不再给我闹到这种地步，要不然，要不然……”说到激动处，这位六旬老人突然心慌气短，只觉眼前发昏，双腿发软直往下坠。

    “老爷！”阿宝紧紧扶住他，严录快步上前帮忙，跟他一起架住陈奇望，才不至让他跌倒。

    两人将陈奇望扶到太师椅上，德华医生重新从医药箱取出听诊器，帮助陈奇望检查片刻后，摇摇头：“陈老爷没有大问题。他是精神绷的太紧，一下放松了力气导致的。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了。”

    偌大陈府，小的还未转醒，老的又刚刚晕倒。简直乱成一锅粥。

    严录原本还在犹豫如何向陈奇望开口要人，眼下状况倒为他免去口舌。他吩咐其他人送陈老爷回房间，将阿宝叫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严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严录拿出钱包，取出一张支票递给他：“阿宝，这段时间你在家里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阿宝诚惶诚恐，连连摆手：“阿宝每月领着陈府的薪水，做的都是应当做的。我绝对不能收严先生的钱。”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生活，阿宝的脸上浮现出忧伤神色，“要论辛苦，少爷才是家中最辛苦的那一个。每次烟瘾发作，他都非常痛苦，不是遭自己作践，就是遭老爷毒打。您没有脱开他的衣服看，少爷的身上都是伤，有些都烂到骨头里……偏偏他又不许我们给他涂药，不吃饭不说话不见人，少爷完全就是不想活了……”

    好不容易遇到真正关心陈泰予的人，阿宝一口气说了很多陈泰予戒烟过程中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这坚定了严录带走陈泰予的决心。

    “我打算带泰予出去住一段时间。你留在家里照顾大哥，等大哥醒了，你告诉他，我会把泰予的烟瘾戒掉。如果这期间大哥要打探泰予的消息，你拦住他，绝不能让他们碰面，能办到吗？”

    阿宝瞬间燃起希望，坚定地点头：“只要能救少爷，上刀山下火海，阿宝都能做到！”

    *

    严录将陈泰予带回严公馆已将近午夜时分。

    等在客厅里的两个人听见门外汽车的鸣笛声，惊醒似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当严录和德华医生共同架着陈泰予走进来时，小关张“啊”的一声，难过地流出眼泪。

    孟灿云看见陈泰予的样子，也不由怔住。她想象过他的瘦骨嶙峋，却在见到他深陷的两腮和尖细的手骨时依然感到心惊肉跳。

    “孟小姐，快帮我拿住医药箱。再多一分钟它可能就要摔在地板上！”德华适时求助。

    孟灿云收起纷乱的思绪，赶紧上前帮忙。

    将陈泰予安置妥帖，严录请几人到桌前商议后续计划。

    “泰予的状况不容乐观，送他去戒烟所的方案行不通。我预备留他在严公馆，直到戒烟成功。在此之前，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最好不让外界，尤其是我大哥知晓……”严录说着，目光落在小关张身上。从坐下来开始，她频频看向床上的人，显得心不在焉。

    孟灿云察觉出严录隐忍的情绪，于是碰了碰小关张的手，提醒道：“表哥已经将泰予接出来，以后你有的是看他的机会。别担心，泰予会好起来的。”

    小关张后知后觉，当即向严录道歉：“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她垂下眼睫，纤长手指拂过眼睛，擦掉不断外溢的泪水，“我只是想到陈少爷这样虚弱，阿宝也不在他身边，那么谁能照料好他呢？他喜欢体面，如果安排陌生脸孔在他周围伺候，他一定会发脾气，不乐意配合治疗……”

    小关张吸了吸鼻子，猛地抬起头，“严会长，我想留下来照料陈少爷。”妩媚的眼睛与严录对视片刻，她机敏地赶在严录拒绝之前做出承诺：“请相信我，我一定照料好他，一定帮他戒掉大烟！我以我的性命向您起誓！”她屈指立誓，正要将“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张嘴倒出，这次却换严录拦住了她。

    “你对泰予的心意我不怀疑。不过派谁照料他这件事，我认为应当听一听泰予的想法。”严录松开小关张的手，温言解释，“我之所以同意你们的提议，是因为以他目前的状况，换一个环境确实更有利于他的身体恢复。但这并不意味我们可以不顾及他的感受，随意替他安排接下来的生活。大哥的专断独权已然导致他激烈的抗议，我们不宜重蹈覆辙，再去压迫他。戒烟之外，给他些许自由选择的权利吧。为他好，也需要他自己觉得好才作数。”

    德华点头，忍不住插进话题：“严先生分析的很正确。烟瘾难戒的原因，主要是患者意志力薄弱。意志力属于心理科学的范畴，受情绪波动的消耗。所以，戒烟过程中的配合治疗，是需要充分照顾患者情绪的。总的来说，就是，陈少爷开心、快乐，更有利于他的戒烟行为，戒烟也更容易取得成功。”

    一席话说下来，小关张红了脸，她对迫切满足自己私心而忽视陈泰予真实感受的行为感到愧疚，彻底抛弃立毒誓想法，对严录道：“您说的我都记下了。只是……我是说如果，如果陈少爷不反感见我，也不反感接受我的照料，那么请您尽管安排我来照料他，我心里非常乐意，也一定会照料好他的……”

    她的恳求诚挚而固执，盈盈泪光又为这份固执浸入柔软温情，震慑人心。

    严录静默半晌，终究再度对她心软：“好。”

    小关张破涕为笑，总算止住眼泪。

    “咳……”

    正在这时，床上传来响动。

    小关张率先站起来，却被严录拉住。后者轻轻摇头，代替她最先走到床边。

    “你醒了。”严录沿床边坐下，握住少年干瘦的手。

    床上的少年缓缓转过视线，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一片迷茫：“三叔？……”

    严录看出他的疑惑，轻声解释道：“这里是严公馆。我接你过来小住几日。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少年点点头：“父亲……没有为难你吧？”

    “你还不知道？我跟大哥一向好话好说，从不红脸。他有什么为难我的？”

    陈泰予咧嘴苦笑，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起来，不一会儿就咳的脸脖通红，苍白的额头也开始沁出汗珠。

    德华见状，迅速取出听诊器在他胸口位置来回听辨，片刻后他喊道：“他需要喝水。”

    孟灿云转身要去倒茶，小关张快她一步，抓起茶壶和水杯冲过去，“有的，这里！”，她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茶水溅了不少在她身上，她并不理会，直至走到床边跪下，她的动作才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水来了。陈少爷，躺着喝容易呛到，我扶你坐起来吧。”

    陈泰予见到小关张，顿时露出吃惊的表情，仿佛不确定眼前的场景是真的还是假的，直到小关张伸手扶他，触碰的真实感猛然将他拉回现实，他愤怒了，使出全部力气打翻水杯，咬牙怒吼：

    “走开！滚出去——出去——”

    小关张一个趔趄，差点被推倒在地上，幸亏严录及时抱住她。

    “关张小姐一片好意，你不领情也不应这样无礼。”严录语气微沉。

    陈泰予闭上眼睛，发出尖锐地冷笑：“我现在这副模样，连我的亲爹都不愿意给予我一丝好意，还能指望谁真心待我？小关张，你之前说最讨厌抽大烟的瘾君子，如今我也是瘾君子之一，你应该讨厌我才对，怎么还对我施舍好意？你也是打着关心我的幌子，来取笑我、诅咒我的吧？”

    “不是的，我不是，我是真的真的很担心你……我……”小关张被陈泰予言语刺痛，眼泪再次决堤。

    “滚！滚出去！我即便死，也不需要任何怜悯！”陈泰予发狂。

    德华连忙使眼色，让小关张回避。

    纵有万般不舍，为了照顾陈泰予的情绪，小关张只能忍痛道别。

    看着小关张挥泪离开的背影，孟灿云也忍不住后退两步。她始终不敢靠近床台。小关张的出现已然让陈泰予勃然大怒，她不敢打赌再加一个人，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她自觉跟在小关张后面，打算悄悄离开。

    “孟小姐也来了，连她也不见吗？”

    严录的话却让她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