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案告破后，沙城恢复对外交通。伴随戒严令的解除，金津铁路也顺利竣工。
先前在铁路运营权上犹豫不决的北方政府，作出“经卷就地封存”的决议之后，再无推脱借口，只得依照原先的约定，同意运营权归沙城军政府所有，但在运营期限及收益分配上做了一些改动。
“一年，四六开？”通车仪式上，严录表达出真切的同情，“即便每次往返时车厢装满，也不够收回投入的成本，另计运营期间的人工费、维护费，以及其他杂项支出……想赚钱，很艰难。”
索靖山靠在酒台上，解开领口一粒扣子，不以为意：“我打算提升票价。”
“定到多少？”
“三十元。”
严录默算一阵，颇不赞同地摇摇头：“金北铁路二十元的票价已令人怨声载道，金津铁路虽然让北上行程缩短一半，但是如果据此提价，并不会具备比金北铁路更多的优势。大众的荷包吃紧，相比花钱，他们宁愿多花时间。”
“严会长不是常说，富人的钱最好赚、来得最快吗？”索靖山的目光向到场嘉宾慢慢扫过，轻轻一笑，“他们，才是我的客户。”
严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高官要员、商界大亨、地方乡绅……今天的通车仪式上，请来的都是金、沙两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别说三十元一张的火车票，即便上百元的飞机票，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九牛一毛。
只是这些有钱人根本不乘火车。
“在场的这些人没有几个喜欢坐火车。那位张秘书就常坐飞机，还赢得一个‘空中飞人’的外号。范老板和赵老爷出城进货总是走水路。还有那位谭行长……听说他曾经在火车上遭遇抢劫，愤而慨之地登报痛批火车的危险，造成的影响延续至今。”严录好心提醒。
“张秘书在北都有个情人。每次北上述职都是去他的温柔乡，美人卧榻他自然要快。范老板倒是喜欢洋气，可惜他晕火车，坐不了。赵老爷做水产生意，走了一辈子水路，让他晚来改道不太容易。至于谭行长……金北铁路融资时没有向他借款，以致让他错失竞标运营权的机会，他记恨这事，对金北铁路夹着私仇。”索靖山缓缓道来，悠然喝了一口红酒，然后轻晃酒杯，“考题出完了？”
鲜红的酒液沿透明杯壁优雅旋转，如舞女翩飞的裙摆，散发出一种高傲的自信。
严录呵呵笑起来：“是我小瞧少帅了。您如此用心，料想上面出的难题已经有了对策。”
索靖山微微一笑，轮到他卖关子：“除去刚才提到的几个人，其他人又是为何不乘火车，严会长可知道？”
作为北向唯一一条铁路，金北铁路开通早期，车票严重供不应求，运营商以为低估运营能力，加购多辆车厢。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客座率恢复到正常水平时，运营商却坐不住了。
为了维持满座率，运营公司开始在临开车前甩卖票价，乃至逐渐不再作一、二等座的区分，将票价统一定为二十元。
火车上的乘客鱼龙混杂，有时人货同车，鸡鸭鹅猪仔在车厢乱跑，屎尿臭味弥漫整个车厢，乘坐体验日渐不佳。以至有钱人逐渐放弃乘坐火车。
“金北铁路的服务环境不匹配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他们不会为有损身份的服务买单。”严录回答。
索靖山点头：“这些有钱人缺的不是银子，而是花钱的理由。金北铁路想赚所有人的钱，金津铁路则只做富人专列。”
严录皱眉：“定向运营是一个好方案，但实施难度和风险都较大。金北铁路也曾尝试过，终因客座率惨淡而废止。”
“我预备采用会员制与实时定价相结合的方法提前锁定收益。”
借鉴各大俱乐部的会员制，一次缴足年费的贵宾，可以在一年之内不限次数乘车。同时，以高昂的票价筛选普客，票价依据当天供需动态调整，调整的原则只升不降。保证最终上车的是有足够财力的富人。
“不过，这只是下策。”
“还有更好的方案？”
索靖山朝他举杯，笑道：“那就要看严会长的意见。”
严录撞见他了然一切的眼神，知道瞒不住，最终摇头笑了。
两人清脆地碰了一个杯，喝下红酒，严录给出建议：“如果少帅不介意做甩手掌柜，转租运营权会更加保险。”
索靖山当即摇头：“金津铁路的控制权必须在督军府。”
“不用转租全部。”严录紧跟着解释，看向正与索督军谈笑的一个中年男人，“找到对的投资人，仅让渡部分路段的权限也能成事。”
*
金津铁路关乎整个西北未来的经济交通命运，全省境内的商吏都很重视此次通车仪式的宴请，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英资银行行长谭正民也现身席间。
这位闻名省内的大行长，以厌恶应酬称著，为人高不可攀。这次难得赴宴，少见地围坐兴谈，尤其引人注目。
索督军很快注意到他：“正民啊，你今天也在？”
假装在一旁跟人谈话的谭正民听见索督军叫自己，立马撇开同伴，端着杯子移到索督军这桌，热烈笑道：“正要来给督军敬酒。金津铁路这样大的喜事，小弟必定应该来给督军道贺的！”
索督军道：“你算是大忙人，上次庆功宴之后，许久不见你的人影，近来在哪里发财？”
谭正民摇摇头，苦笑道：“说出来不怕督军笑话。这段时间银行业务萎靡，小弟快揭不开锅，保住饭碗已属不易，哪里敢做梦发财。”
“怎么讲？”
“唉！生意不景气，大家都不愿意借钱。日无进项，月无盈余，还要往外支付存款利息，行内财政早已吃紧。本月再无贷款开张，小弟难逃革职命运。”
“你们投资不少，光歌舞厅一门生意便日进斗金，何须四处奔走展业？”
“督军说笑了，论捞金，烟业才是第一。譬如那红云楼，潘、王黑产，最该抄没。谁想新任的彭司令调查两趟，生意竟比从前还好，那才真叫日进斗金。哪像西华大世界，池鱼而已却遭覆灭。”谭正民语气酸楚，神色哀怨，“不瞒督军。陈案以来各处宵禁，舞厅门庭冷落连日巨亏，早已不能向股东贡献分毫。前日台柱子又突然失踪，惹得银行几个大贷户提前还款，更是火上浇油。”
谭正民长叹一声，满脸遗憾道：“小弟现在万分后悔，当初若入股金津铁路，也不会陷入这般窘境。只怪小弟运气不佳，生生错过与督军共同掘金的机会……”
当初督军府为修筑金津铁路四处筹款，项目方案递到英资银行三次，都碰上行长谭正民出差。直到督军府与教育厅交易经卷的消息传开，谭正民才送来“愿意注资”的回复。
真不碰巧还是假意推托，如今无深究必要。
索督军温和笑道：“正民啊，我理解你的顾虑。金津铁路耗资不菲，风险巨大。没有充分的信任基础，换我在你的位置，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督军，其实小弟……”
索督军抬手打断他的话：“正民何必纠结不放。金津铁路还是上头的产业，督军府顶多代收几年银两。现今金、沙两城赚钱的生意不是被上头霸占，就是被那些老奸商瓜分，比起为他人做嫁衣，你我之间可以有更信任的合作方式。”
谭正民的眼睛亮了亮：“督军的意思……”
索督军看向不远处另一桌，刚毅的脸上露出些许慈祥：“我索义朝只有一个儿子。这些年东奔西走，耽误他不少时间。如今局面稍定，难免盼他娶妻生子尽早成家。以后偌大督军府交到他手上，我也能放心。”
谭正民顺着视线，看见与众青年笑谈的索靖山，顿时会意，笑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小弟家中独女也到婚嫁年纪，小弟所虑也如督军，很能理解督军的心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