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狼’怎么个事儿?”
商务西装男进入茶水间,分了饮品,低声问道。
云霜灰色连衣裙的丽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一字一句:“殴-打-当-事-人!”
“不可思议啊!”
“会收什么处分?”
“可能暂停执业!”
“不至于吧!”
一抹晴山蓝色晃悠进来,接满一杯水,问道:“什么不至于?”
“‘毒狼’的事儿呗!听说就扇了一巴掌,要暂停执业?”
“她的一巴掌能以常理推断嘛!直接扇下来两颗牙齿!”
西装男鼓掌,“忘了咱‘毒狼’是练家子了!”
“当事人什么情况?能把她这么冷清的人惹得这么火大,想象不到!”
“重男轻女,年轻的时候把女儿卖了,年老了起诉女儿要赡养!”
“典中典!”
——
一间卧室,严密的黑雾般的窗帘死死挡住刺眼的春光;古朴的时钟摇摇摆摆,发出的声音如同坐在了年久失修即将报废的木椅子上;床铺平整,没有一丝褶皱,惨白,像——停尸间!
倏地,手机亮了,铃声响起。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无声无息。激昂的战歌飘荡着,似万马奔腾般的咆哮!是怒吼!
终于,停了。
人动了,僵尸般直挺挺地走出了卧房,稍静,又折返回来,带上了手机。
厨房,冰箱里拿出一块儿豆腐,焯水去除豆腥气,一股狠劲儿捏成豆腐渣,加纯净水,开火煮;趁这功夫,把昨晚剩的清炒小油菜切得碎碎的,放回剩菜盘中备用;锅开了,剩菜搅合进去,熬个两三分钟,成了——合渣。
擦干净灶台,收拢好垃圾,洗手,端上合渣以及鸡蛋液煎的馒头片,来到客厅盘腿席地而坐,吃饭!
红色软件打开,“我们今天来介绍一道流传了八百年的宋代名菜——宋嫂鱼羹,相传宋高宗~”
微信嗡了一声,她在舀合渣;又响了一下,她被馒头片噎住了,大力地拍着胸口。
咽下最后一口豆腐,她迷茫地枯坐在原地。小时候最常吃、最爱吃的一道菜,如今怎么变苦了?
微信:
【楠姐:这几张照片是我前段时间休假玩儿的地方,叫路町村,从市中心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山清水秀,世外桃源似的,趁着还没商业化,你可以去逛逛散散心。】
【多谢,楠姐!】
【院长:他们两个又来了,等了一上午,要不你来聊聊?当年真有苦衷也说不定!】
【院长,我出差了,回来再说。】
——
路町村,群山环抱,溪水蜿蜒,青瓦白墙,古树森森,飞跃虹桥,云雾缭绕,绿野仙踪,世外桃源。
站在百年枫杨树下,撩乱粼粼波光,清凉的溪水穿梭在指缝间,带走万千愁绪。
“啾啾-啾啾-啾啾”
耳边传来清脆的莺啼声,她抬起头,向那掩映的林影中望去。
“扑通!”
不留神,她坠入水中,来不及挣扎,脑袋中的混沌被清冽的溪水劈开,痛快的感觉叫人沉沦,渐渐地,双臂张开,浑身放松了下来,温暖消融了凉意,柔软抚摸着灵魂,她就在这心安的港湾里,沉下去,慢慢地沉下去。
倏地,一道夺目的白光,穿透水面而来,她紧闭双眼,然后,整个世界消失了!
——
眼睛睁不开,怎么都睁不开,就在她以为要赴黄泉时,耳边又传来了莺啼声:“啾啾-啾啾-啾啾”
更加清脆,带着生机!
“二十贯!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在卖什么?她不安地挪动身体,禁锢的四肢使她如遭雷劈:被绑架拐卖了!?
“一个刚出生还要吃奶的女娃娃,养她得费多少钱?你倒是敢狮子大开口!”
奶娃娃?她吗?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思索,人贩子冷硬的手指捏住她的脸颊,“瞧瞧这嫩豆腐似的小脸,养大了不知出落得多好呢!”
人贩子的话音刚落,一条‘粘腻的蛇’缠上了她的脚腕,冰冷刺骨的寒意自脚心直冲天灵盖;
人贩子又将她往‘蛇’面前送了送,臭鱼烂虾的腥骚气扑面而来,脏腑内翻江倒海的酸水涌上喉咙;
肮脏的交易仍在继续,而身为交易品的她却冷笑着平静了下来,与其担忧,不如想想‘蛇羹’怎么做才美味,不是吗?
“且慢!”
沉稳大气的贵妇人缓步而来,人贩子不明所以:“这谁呀?”
‘蛇’咬牙切齿:“盛娘子!”
人贩子掩下眼底的暗芒,惊乍道:“哦,你们附郭县首富王员外的当家大娘子!”说罢,变脸似的换了一副凄风苦雨的表情迎上去。
盛娘子抬手,一句谎话都不听,直接道:“你只说个数,这合眼缘的丫头我带走!”
“四十贯!”明晃晃的贪婪,盛娘子心知肚明,一个眼神交代身边的使唤人办这事,利索地抱过娃娃便先走一步。
温暖柔软的怀抱,萦绕着淡淡的花香,盛娘子走过杨柳依依的西施堤,望着一派春和景明,舒叹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你逢春日落在我怀里,就给你取名盛春英吧!”
她终于睁开了眸子,美丽的妇人凝望着她,笑容比春光更明媚,她一点都不适应,只得又紧闭双眼。
紧闭双眼,不见角落里的人贩子静静的凝望,“这算办妥了?”“盛娘子是个好的,会将姑娘养大的。”“咱们回京?”“不,再弄个襁褓,回老家一趟,遮掩行踪。”
紧闭双眼,眼皮颤抖着挡住了太阳的光亮,耀目的白幻化作朦胧的红,又让位于幽深的黑,阴阳流转,四时更迭。
——十二年后
“临安府署”牌匾高悬正中,牌匾下朱门紧闭,庄严肃穆,红-蔓延至两边对称的栅栏上,如同排列整齐的染血的刀剑。衙署两旁的墙壁贴了告示,持扇的书生们聚在那儿指点江山。
“我朝嫁妆之风盛行,私产丰厚使女子愈发跋扈,家族内部纷争频发,朱大人此案判决,正是塑风正气,深明大义之举!”
“正是!正是!”
青石阶旁的石狮子故作威严,以为能震慑宵小,可连垂髫孩童都清楚,不过是无心的石头,摆设罢了!
少女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古朴干裂的四根高大木柱矗立于低矮平地处,高悬‘盛氏义庄’四字牌匾;
踱八、九步,凉亭与两边杨柳相映成趣;
零零散散的土屋与菜园,闹闹哄哄的鸡鸭与猪羊,层层叠叠的桑叶与柳条;
鳏寡孤独各自忙碌着身上的活计,松土、喂食、摘叶、浣衣、打水、砍柴、挑粪、灌溉。
盛春英径直走入一个小院,院儿里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手持纺锤捻线。
“海棠,我先做饭!”
“刘婆婆送了春饼来,夕食随便吃点算了!”
“不够吃!”
海棠手上的活不停,跟进厨房,“你这个头哪像十二岁,说及笄了也有人信!”目光又挪到春英那湿了的裤腿上:“上次娘子还说呢,你这脚丫子大小快赶上她身边的二管事了!吃得越多越壮实,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干嘛要嫁!”
海棠眉头皱起来:“不嫁人赖在义庄一辈子?咱们又不是老了残了,哪能这么厚脸皮!义庄的抛费不小,咱们嫁出去,给娘子能省一点是一点呗!”
说话的功夫,春英已将两条鲫鱼收拾干净了,海棠噗哧一声笑了:“叫你去打听食摊的事儿,不是叫你又去跳西施湖!”
想起之前干的蠢事,春英抿唇,不搭理海棠!
三五下两面打花儿刀,雪白的猪油下锅,煎出鱼的焦香金黄;另置一口陶锅烧开水,葱姜鱼扔进去,大火滚,汤色渐浓,放入一块块豆腐;胡椒珍贵是没得放的,一勺盐调味聊以慰籍;咕嘟一会儿,鱼汤的鲜浸润到豆腐里入味,绝顶!
春英盛出一碗鲫鱼豆腐汤,递给早放下活眼巴巴流口水的海棠,“给刘婆婆送去,我收拾了灶台,院子里等你一起吃!”
“好哩!”
萝卜丝、韭菜、蒌蒿、芫荽,几样春菜加少许醋混合拌匀,卷在春饼皮里,两口一个。不似前世蔬菜那种模糊的味道,这里的填进嘴里,清新水嫩,一整个鲜透口腔,云散雾消,雨后晴朗。
再来一大口白如牛乳的鱼汤,通体舒畅!
说着随便吃点的海棠,头不抬眼不睁地埋在碗里,嘴里还嘟囔着:“好吃!好吃!刘婆婆晓得你要支个食摊,说凭你学了这些年的厨艺,定是能成!本来她还想你去她闺女手底下帮衬呢!谁知你是个有主心骨的。”
“刘厨娘何须帮衬!”单单王宅里,大把的丫头倒贴钱等着认干娘呢!自己若去,劳烦盛娘子和刘婆婆操心,还不自在。
“可不!再说了,在义庄花盛娘子的钱,进王宅又挣盛娘子的钱,到底不像回事儿!”
说曹操曹操到,瞥见熟悉的身影,海棠连忙招呼道:“娘子!娘子!来我们院里喝碗鱼汤吧!”
盛娘子眉宇间灰扑扑的,无力地叹了口气,强扯起一边嘴角,“吃过了,你们吃吧!”说罢,步履匆匆地离去。
“娘子怎这个时辰来?还忙忙碌碌的!”海棠嘟囔着起身进了厨房。
春英站在原地凝着盛娘子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三两口把剩下的鱼汤喝完:“我吃饱了,出去散一散回来!”
“这就饱了?”海棠出了厨房,春英已经没了人影儿,不由喃喃道:“慌里慌张不知干什么去!”
穿过外围的杨树林,往北是环抱义庄的小平山,春英一路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寻找。
林风吹来支离破碎的啜泣声,春英停下脚步,投去目光,森森树旁,凸起坡上,盛娘子立得僵直,双肩微耸似上了枷,薄片儿羊脂玉般的指甲嵌在树皮里,血——随着干枯老皱的纹路静静流淌。
“娘子!娘子!”是蓁蓁姑姑找来了,春英收拢身躯继续藏于树后。
蓁蓁姑姑捧着盛娘子血淋淋的手,“老太太在天有灵,看到要心疼死的!”
“我——没用!我对不起娘!”
“与芳儿你何干?若是因此自苦,岂不让那窝小人愈发得意!就算新知府向着那俩玩意儿,可扶不起的阿斗一辈子都扶不起,咱们有的是法子治他们!”
盛娘子肩膀卸了下去,“蓁蓁,你说的对,咱们临安百年换了不知多少府尊,三五年过去,便又是一番新景象了。一时的输赢怕什么,最后还得看谁熬得住!”
夜深了,春英静静地平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脑子却未歇息。
“睡了吗?”海棠飘渺的声音传来。
“没有!”
“盛氏义庄要成别人的了。夕食后你出门,我找刘婆婆做伴儿,她说的。”
“怎么?”
“义庄从前是盛娘子母亲的嫁妆,新来的知府判给盛娘子同父异母的弟弟了。”
“是么。”
“赔了义庄,还得再买个庄子安置咱们。娘子来的时候,怕是正烦着呢!”
还哭了。
“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海棠自嘲笑了声:“要不然,找个人家卖了,当童养媳去吧!”
“别自作主张,会让娘子忧心!”
“睡一觉,明儿一早醒来,及笄了,多好!”
“明日我还要去趟西施湖。”
“继续打听食摊儿去?哎,真能支起来该多好!”
“回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