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东升,驱散缭绕云雾,宁静的村庄掀开幽暗的面纱,孤寂的身影踏着青草露珠一路行来。
出了方家峪,向东北,步履不停,经钱湖门,清波门,到达临安府衙门,对面是长长的西施湖堤。
继续向北,是仁美坊,前任府尊的私宅坐落在那儿。
甫一踏入,春英敏锐地察觉到不同于往日的氛围,静谧中流淌的高贵被紧张取代。
利落的包髻,典雅的气质,稳重的步伐,街巷中来往的妇人和小娘子们面上带着相似的忐忑。
缓缓走来一位白馒头似的妇人,春英抓住时机,笑问:“冒昧,究竟是什么热闹,怎么这么多与您一般美好的娘子?”
妇人笑道:“知府大人聘厨娘呢!我们···”
“走了!”赶上来一个面条似的瘦削妇人说着便将人拽走了。
两人相携离去,春英低眉掩住眸中的遗憾:早知是聘厨娘了,不知的是怎么个聘法?
眼见着来去匆匆,无人搭理,春英提起腔调,抬出架势,随入人流,装模做样地排起队来。
不一会儿,东角门走出一个面上写着‘奸懒谗猾’的婆子,身后跟着两位娘子,她一甩帕子便将人送了出来;又领上小厮手边等待的两位娘子进去。
西角门的小厮伸了个懒腰,才又开始登记,“哪家的?”
“附郭县李员外家的!”
“帖子?”
前头的妇人恭恭敬敬地递上,小厮扫了一眼,随手一摞,那妇人兴高采烈地去东角门等着了!
春英一手抓着褡裢,一手大动作地翻找,急得脸红脖子粗,慌里慌张地问道:“小爷儿,我这帖子不知是忘了带还是丢了,可怎么办?”
小厮吊儿郎当地歪着嘴,胸有成竹地揭穿道:“舔着脸自个儿来的吧!谁不知道进我们朱府做工那是一等一的美差!你这算计不新鲜咯,骗骗自个儿吧!”
“真不是,我回去拿也行!这不是怕挨老爷骂嘛!想着小爷儿您能通融通融!”
“没有荐帖,别说门没有,窗户也没有!”
春英为难道:“那我快去快回!就怕赶不上趟!”
“明儿来也行啊!我们府上且得挑呢!”
春英客气地退出来,无视周围人的鄙夷,快步离去。
“得去一趟王宅了!”春英喃喃道。
——清河坊-王宅
春英深吸一口气,靠近角门的小厮,笑着招呼:“王二哥,忙着呢!”
“哟,妹子咋来了,娘子出门了不在呢!”
春英的笑意轻松真挚了许多:“有件重要的事?老爷在不在?”
“倒是在!给你通传一声?”
“那多谢了!来得匆忙啥也没带!下次给您做点心拿来。”
“不用,咱自家人!”
踏过月洞门,穿过遮荫长廊,来到春红落了一地的秋千杏园。
王老爷将鸟笼挂在树枝上,饶有兴致地逗鹦鹉,春英来不及问好,就听他道:“你是内人义庄上的丫头?”
“是,老爷!”
“什么重要的事儿找我?”
“朱大人府上在聘厨娘!临安有名有姓的门户都推荐了人呢!”春英说完静待王老爷的反应。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他责备地看向身边的二管事牛虎。
王老爷竟全然不知,她蹙眉,不动声色瞥了眼正弯腰挨骂的人,思索这其中的深意,回过神儿来,牛虎已请完罪。
王老爷犹豫纠结了会儿才吩咐道:“写一份帖子,使刘厨娘立即前往朱府!”
春英赶忙拦住:“老爷,刘厨娘的厨艺自然没话说,炖得一手好羊肉,最得老太太欢心,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能吃的本就不多,刘厨娘若被朱府选走了,该如何是好?”
“这也是没法子!能用得上你的地方不尽力,回头,人家也不让你称心了!”
“老爷,您瞧我行不行?”春英还欲自荐,王老爷不耐地摆摆手:“你是生怕咱们王家不得罪知府大人吗?你会做个甚!”
“我是刘厨娘的母亲刘婆婆带大的,手艺传自她,不止一次得到过婆婆的称赞呢!”
“真的?”
“真真的!”
王老爷瞧着似乎在思考可能性,半晌,还是摇头道:“算了,你名不见经传的,面上过不去,刘厨娘的名号也是王家的诚意!”
牛虎见老爷下定了决心,便欲离开通知刘厨娘,春英一把抓住人,再次向王老爷争取道:“老爷您思虑得不错,刘厨娘的名声的确响亮,可也因此不少人都知晓咱家老太太对她的依赖,多的是别有用心的人,一个不孝的帽子扣到您头上,再拿这罪名攻~额~攻击知府大人夺人所爱,好事也办成坏事了!”
王老爷松开的眉头又皱起来,面色愈发惆怅,良久,“这话也有道理!”
“老爷实在信不过我,不如当下点一道菜,我去厨房做出来,您亲自尝尝我的厨艺!”
王老爷挠挠脸颊的软肉:“行吧,昨儿定好的吃羊脂韭饼,就做这道吧!”
羊脂韭饼啊!前世《易牙遗意》中记载有“韭饼”,今生亦有小贩走街串巷兜售,可,偏偏,春英迄今为止未做过未尝过。面上仍泰然自若,跟着牛虎来到厨房,早得了信儿的刘厨娘等候在外。
春英瞄了眼她的脸色,感激又紧张,春英明白,自己猜对了,她也不想离开王家去朱府。
吩咐好后,牛虎招来个小丫鬟看守厨房,深深地看了眼春英,疾步离去。
春英只作不知,进厨房,包头发,整衣净手,不经意间靠近刘厨娘,淡定轻声问道:“羊脂韭饼怎么做?”
刘厨娘眼珠子几乎都瞪了出来,死命压制住声响:“你不会?!”
“快,大略说一些,我有数!”
刘厨娘的白眼险些翻成吊死鬼模样,掐住自己的人中,将将说了个大概,门外的小丫鬟便好奇地瞧进来,刘厨娘心慌慌地转头,捂着胸口平静心绪。
春英大概明白了,类似韭菜盒子。
七瘦三肥细肉臊子翻炒至油滋滋,与韭菜碎搅拌,油汁将鲜绿的韭菜‘打扮’得亮晶晶的,剁碎的一小块儿羊脂配着好料,调入味;饼皮略薄些,圆圆的上下两张覆盖馅料,开口处捏花边,一个太阳状的羊脂韭饼就成了,煎熟即可享用。
王老爷自然最先品尝,咬下一口,黄澄澄的汁水溢出嘴角,双眸微眯,咀嚼珍重,咽下后,吐出一口香,王老爷笑着点头:“薄皮厚馅,外皮金黄焦酥,馅料咸香细腻,满足之意喟然而生,这滋味比之刘厨娘做的也不差了!”
刘厨娘连忙低头,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震惊!
王老爷继续道:“难得,你竟不是自夸啊!”
“多谢老爷夸奖!”
王老爷从丫鬟手里拿过荐帖,将要递给春英,春英放松的一口气呼出一半,“且慢!”
匆匆赶来的盛娘子捋顺衣襟,瞪了春英一眼,“老爷,我跟小丫头说几句话!”
王老爷猜到她舍不得,想劝劝,可见人满脸怒容,心里打了个鼓:这会儿气性大着呢,我先缓缓!
众人退去,偏厅里就剩下盛芳和春英二人。
静悄悄的,弥漫着灼热的火气,盛芳绷紧面皮,连带身后屏风上的山鸟都锋利了起来!
“你知道去朱府做厨娘要签身契吗?”
“短则三年,长则十年。签了身契,就是奴婢,打骂由人,身不由己。”
“你知道,那这是干什么?剜我的心吗?”
春英低下头,沉默了。
“说话呀?”
“谎话您不会听,实话我不想说。”
盛芳无语地笑了:“你从来都让人看不透!”穿堂的微风拂过,乱了屏上花枝,娘子闭目扶额,似是身心俱疲。
一针一线的树干,坚实沉默,孤零零立在那儿,却挡不住春花摇曳,心起涟漪。
“娘子,知府聘厨娘的事儿,何故王老爷不知?”
盛芳猛地抬头,惊讶望向春英:“你?”
“既是小人,更该小心提防。局中人难免意气用事,局外人方能眼明心亮。”
盛芳倒吸一口气:“你不可胡来!府尊府上哪是我们能造次的!”
春英姿态悠然,目光如炬:“最多五年,我定脱身!”
两人久久对峙,春英寸步不让,终究,盛芳怜惜地抚摸她的眉眼,鬓角,额头,乌发,“我是管不了你了!”
——
马车辘辘而行,过了保民巷,“王二哥,就在这里放下我吧!驾车去大人府上不好。”
“好咧,那我这就折去义庄知会一声!”
“您辛苦!”
王二哥驾着马车离去,春英没有即刻前去排队,而是远远地盯着,约莫又进去了两位娘子后,东角门的小厮一个抬头示意,便见西角门的小厮推开面前的桌子,好生舒展了四肢,对剩下的娘子们吆喝道:“明儿再来吧!”
零散几位娘子失望退去,春英连忙上前,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喘着粗气笑道:“小爷,帖子拿来啦!”
西角门的小厮停下脚步,讶异地接过帖子扫了一眼,颇为不自在地按了下鼻头:“还真有啊!”
春英适时道:“这事儿说来怨我!这么重要的帖子还迷迷糊糊地乱丢,又怕回去挨老爷骂,就为难小爷您,实在不应该!”
小厮挑眉:“挨骂了?”
春英瘪瘪嘴,“要不这会儿才回来!”
小厮好声好气道:“今儿肯定是不成了,明一早来吧!”
春英大方地应着,毫无怨言:“总归是还能来!”说罢,她敏捷地扫了眼周围,从布包里掏出两层油纸裹着的羊脂韭饼,“我师傅做的,加了羊荤呢!您尝尝鲜!”
东角门的小厮凑上来闻了闻:“香啊!”
俩小厮对视一眼,西角门那个勾了勾手:“这味儿冲,老爷是个雅致人,吃不多,不过考核你们的厨娘,天府来的,北方人,兴许爱这一口!”
春英面上呈现出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磕磕巴巴地道了谢,目送他们回到院里,才离去。
心中有了盘算,她一刻不停地回到王宅拽着刘厨娘熟悉菜肴,刘厨娘本想说‘哪有现学现卖的’,可想到她做羊脂韭饼的过程,干脆闭了嘴,任劳任怨地传授与她。
——
踏入朱府的那一刻,贴身的衣裙骤然凉意津津。昨日的婆子引路,不置一语。同行的娘子爱惜地抚摸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理会旁人。春英从容跟随,经一门、一院、再一门、廊下站定。
院中一把交椅,坐了一位娘子,斜倚柳身,浅石青窄衫,土陈底小白花百褶裙,姿容淡雅。
她身侧的双垂髻少女身着男子衣裳捧着一只粗陶碗轻嗅,挑筷尝了一口:“兰娘子,还是您做的山煮羊味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