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齐回到住处，换起衣裳来。
春英围上护腰，束带，绑好双垂鬟，看着铜镜中颇为英气的自己，满意点头。
孙娘子抬起胳膊，扫着袖子上的褶皱，“有些人呢，算计来算计去，还是个做下人饭的！”
春英丹凤眼上挑，毫不客气地回呛：“有些人啊，以为不吃下人饭就不是下人了！”
“你怎么个意思！有能耐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
董娘子止住还欲继续说的孙娘子：“好了，咱们都是新来的，合该好好相处啊！”
“她骂我！”
“好叫董姐姐知道，我无意与人为难，却也不会让人欺到头上。”
把换下来的衣裳塞进柜子里锁好，跟董娘子招呼了一声便先行离去，身后隐隐约约传来董娘子劝慰的声音：“你跟一个小娘子计较什么~”
大厨房约莫三十平，隔出两间房；里头那间小的，放了一张竹床和一张竹椅，估计是给厨娘歇脚的；外面整个就是做饭的地儿，两个灶眼还有一个小火炉，水缸、粮缸，一个摆放调料酱菜等的橱柜，一个安置锅碗瓢盆、刀铲勺筷等杂七杂八的架子，墙边一排摞着的小凳，估摸是给人坐着吃饭用的，倒是简单明了。
地方挺大，脏污不小，撸起袖子，开干！丝瓜络和抹布轮流上阵，粘腻、灰尘、锈迹统统刷洗干净；所有用具按大小、分类摆放整齐；再烧一锅热水，待凉调入些许蜂蜜，存住，等待辛苦口渴的人们。
收拾得焕然一新，春英心满意足点头，瞧着不远处看门的小厮，先盛出两碗蜜水，送过去。
“两位小爷儿，辛苦了，润润唇吧！”
“新来的？”
“对，以后管大厨房。”
两人正色：“那咱们这张嘴以后得指着您了！妹子贵姓？”
“盛开的盛，咱们相互体谅便是了。”
“叫我胡三哥，叫他安小子就行。”
“啧啧，叫他胡三，叫我安小哥就行”
春英从善如流：“胡三哥，安小哥。”
安小哥笑道：“瞅人家，说话多好听。”
胡三哥眼尖，忙止住笑闹：“像是兰娘子和乔小娘子回来了，盛小娘子你去迎吧！”
春英笑容满面跑上前，乔小娘子笑道：“哟，你来了。正好，这是大厨房的，拎过去吧！”
“哎！”
“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
众人进了门，经过大厨房，乔小娘子打眼一瞧，称赞道：“你是个勤快的，也没人吩咐，就打扫得这样干净。”
“不曾想能得这样好的活计，这心头撞鹿、手脚跟狂奔的马蹄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春英天真小孩似的比划着说道。
乔小娘子被逗得咯咯笑，兰娘子默默走进来，打开橱柜，摸了一把装酱菜的陶罐，转身，实在是那期待称赞的目光太真挚，她浅笑：“不错。”
春英抿唇笑着，脚跟脚送出兰娘子，乔小娘子似还不放心嘱咐道：“钱嬷嬷都跟你说了大厨房的事儿吗”
“说了很多，我大抵都晓得了。”
“那就好，有不懂的去小厨房问也行。”
人都走了，春英收起笑意，整理食材。
一大条三瘦七肥带皮猪肉，几乎一块一斤的八块老豆腐，一篮子鸡蛋，一些葱姜蒜，几捆韭菜，一大篮子各样儿的野菜，春日的临安就是不缺这。
瘦肉和猪皮剔下来，韭菜洗净，装在竹篮里，吊入井中。
野菜清洗沥水；鸡蛋挨个擦洗干净，漂漂亮亮地摆进篮子里。洗洗涮涮忙完一通，春英掐腰舒了一口气。
胡三和安小子不自觉地瞄着，“忙忙乎乎，采蜜的蜜蜂似的。”
“别的还不敢说，这以后吃得肯定比以前干净。”
不知旁人在观察她，春英开始炼猪油了，利落点火，锅中倒一小碗水，切好的肥膘块儿翻炒几下，慢慢析出油脂，待到香味弥漫，捞出一大盘子金黄酥脆的猪油渣，再存一个猪油罐。
米饭蒸上，蒸笼备好。
大锅烧油，先煎二十张香喷喷鲜亮亮的野菜鸡蛋饼，存入蒸笼；
软糯口感的米饭蒸出一锅，蒸笼保存，铲子将锅巴斩块儿盛出，再蒸一锅韧劲儿十足的；
净过水的虾米蹲在小火炉上熬煮，豆腐切厚度适中长块儿，用猪油煎出两面金黄，豆腐煎好，虾米也煮好了，放入锅中翻炒，米酒、酱油、蜜、盐等调味，酱油若挑剔，应该用秋日的第一抽，蜂蜜也该换成白糖，如今这般算退而求其次。
小葱段儿放入点缀，缓缓起锅，前世古籍记载的蒋侍郎豆腐便出了，尝一口，嗯，还不错，也是，煎豆腐很难不好吃。
再熬一个不太正宗的糖醋汁，浇到两小盘锅巴上，午食好了！
“哎哟！你以后在这儿了！”
“小爷儿！”
当日那西角门的小厮连忙摆手：“别了，别了，我该是大你几岁，不介意的话叫我金银哥儿吧！”
“好，金银哥，我姓盛。”
“好咧，盛妹子，咱吃啥呀？老远就闻着香味了，我这儿哈喇子掉了一路。”
“我这就给您盛！米饭您吃有韧劲的还是软糯的？”
“还蒸了两种？你是真不怕麻烦！我要韧劲儿的。”
打开蒸笼，米饭压底儿，一大块儿野菜鸡蛋饼铺上，再夹几块闷在锅里的豆腐，一小勺虾米汤汁，一块儿嘎嘣脆的锅巴，满满一碗馋死人不偿命的搭配，刚刚哈喇子掉地还是夸张，这会儿真掉出来啦！
顾不上搬凳子，接过碗，站在原地就呼噜呼噜地扒进嘴里，春英从拿了凳子出来摆在他身后：“慢点吃，金银哥，别噎着了！”
金银咽下口里的饭，发自肺腑地感叹道：“你做饭竟然这么好吃！我简直，我简直~”
“快吃，别闲聊啦！吃完换我们！”
金银转头，看见伸直了脖子的胡、安两人，一脸得意的坏笑走过去，举着碗在他们两人周围晃了一圈，夹了锅巴，沉醉地吃起来。
春英瞧着那边一时没注意，身后传来一声诺诺的问：“小娘子，我们来用午食，不知？”
春英转头，瞧见三个温吞的妇人，拎着食盒，有些羞涩地等待着。春英赶忙给盛饭菜，“我们要四份，还有一份是绣娘的。”
装好食盒之后，春英仗着耳朵尖，听着她们之间有人饿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抽出一张油纸，另包了三块儿锅巴递过去：“我新来，还要请娘子们多关照，拿着边走边吃吧！”
三位妇人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想拿又不敢拿，“小娘子，这？”
“我姓盛，随意称呼就好。”说罢，直接塞进了一妇人手里，“快走吧，凉了吃肚子痛。”
“多谢！”
很快，院里就聚了不少吃午食的使唤人，洒扫的、管库房的、丫鬟小厮、护卫马夫，几乎都叫春英见识了个遍。
满院子的人都不说话，要么是滋滋的汁水声，要么是酥脆的咀嚼声，不小心喷在手背的汤也得舔干净，沾在唇边、衣领上的饭粒一点都不能浪费。
春英看了几眼，升起井中的木桶，端出猪皮、瘦肉和韭菜来：“兰娘子买了一大块儿好猪肉，这猪皮，我想试着做做水晶脍咱们吃；这韭菜原本该早早做了的，可我想着午食若吃了，下午上工，嘴里有味儿，再讨大人的厌，晚食吃吧，做韭菜肉和韭菜鸡蛋馅儿的馅饼。”
“大人这几日不在，盛小娘子你随意做，等回来，我们知会你。”说话的是大人院里的洒扫邱婆子。
“大人不在呀！干什么去了？啊，我不是~”春英摆手，面色尴尬，活脱脱说错了话的样子。
方车夫安抚道：“小孩家不用怕，咱们大人巡视茶场去了，外头老百姓都晓得的事儿，不算犯忌讳！”
“多谢方师傅！”
最先来的金银终于吃饱喝足了，朝春英勾勾手，“拿个食盒装三碗来，我送去给两位管事和账房先生，他们平日里要么使钱在小厨房吃，要么外面买，你做饭这么香，我给他们送去讨个好，顺便给你长长脸。”
“还得是金银哥有好事儿想着我呀！”
随着金银离去的身影消失，角落里兰娘子的目光也不再流连，怀着猜不透的心绪离开。
清扫、洗碗、歇息。
晚食烙一大笼馅饼，连两位管事和账房先生也来享用，不过一日，大厨房盛小厨娘的名头，打出去了！
到了下工的时辰，春英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将小炉子拎到门外，大厨房上锁，晃悠了几步跟今日值夜的金银哥两人招呼道：“蜜水温在小炉子上了，油纸包了几个饼放在厨房窗台上，我新来，有什么不周到的，您们再跟我说，我慢慢改。”
说笑着寒暄了几句，春英离去，回到睡觉的厢房。
乔小娘子和董娘子不在，钱嬷嬷和孙娘子已经躺着歇息了。
春英打开柜子，拿出包袱放在床上。虽是朱府发的新铺盖，但她还是习惯用自己的罩子和单子。
抽出单子的瞬间，‘哗啦’一声，春英仔细瞧去，一方海棠花帕子，她双手捧起来，抚摸其中包着的两贯钱，铜钱上的豁口，像海棠常年织布的手磨出的茧子，忍住汹涌的酸涩，将钱放回包袱中，挨着盛娘子给的五贯，珍惜地锁好。
那方海棠花帕子藏在春英的胸口，密不透风地抵住暗夜的寒意，来到朱府的第一晚，她沉沉地坠入温暖的梦乡。